第79章 未知
浓雾笼罩着深渊,风声从不可见底之下传来,呼啸着卷上半空。
此时并非夜晚,抬头可隐约看见阴郁的日光,冷冷地照下来,穿不透浓雾,也照不进深渊。
深渊之外则是连绵的灰茫,如同被暴火席卷而过的山林,死寂沉沉。一座石碑倒在深渊边缘,刻着“虚无之地”的字样。石碑一半已悬空,似乎轻轻一用力便会坠下。
庄风御着剑向深渊直冲而下,越坠越深,呼啸的风声却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怪异鸣叫,从四面八方无序地撞击而来,伴着浑厚的振翅声。冷风和着杂乱的声响扑打在脸上,有如利刃轻割,刺痛难忍。
视野昏暗,只能模糊分辨出有无数飞鸟形状的怪物不断逼近,却比一般飞鸟庞大数倍,那些刺耳呼号便是它们发出。
庄风面上未有一丝慌乱。生肉腐烂的味道随着翅膀拍打带起的风钻进鼻间,明明令人作呕,也没教他皱一下眉头。不是能忍,只是在这到处是死尸的虚无秘境中行走三年,什么样的味道都能习惯。
银光乍然亮起,冰冷的长剑像是深渊中唯一的光,削开浓雾,利落地划出一道剑华,压抑的灵力如水波无声铺向四周,又以千钧之势将怪物的头颅一瞬全部斩落。
血流直下,脚下的浓雾也仿佛染成了血红。
一击斩杀三千六百七十只烬鸟……庄风垂目,这个数量比他刚进秘境时多出百倍。
他端详着手中长剑。曾经索然堂里随意选的一把剑,现在已经积聚着沉沉的灵压,在灵力的滋养下,自有特殊的光华,让人见之生畏。
秘境虽然严苛,却是个历练修行的极佳之地。当初进秘境时,谢意给他选的便是能最快助益修行境界提升的虚无之地。
虚无之地内尽是厮杀与血腥,他不知斩杀了多少如同烬鸟一般的怪物。也得益于此,他的修为才能突飞猛进,在三年内就得入朝光境。这个速度在整个修行界怕也是前无古人。
三年之期已到,庄风摇响腕上铃铛,秘境在身后无声塌陷,忽然而至的强光让他闭上了眼睛。
虚无之地内从来都是阴沉昏暗的天气,不曾有过明日高照,他几乎已经快要忘记这种明亮的感觉,心中生出一丝恍惚来。
即使还没有适应强烈的光线,庄风仍旧睁开了眼睛,望着遥遥远日,三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迟遇。”原本便低沉的声音沙哑如枯叶折落。
孤崖下的风吹过来,没有刺骨冷意,柔和得令人不习惯。
“你终于出来了,我真怕你死在里面。”一道清淡含笑的声音在孤崖上响起。
庄风侧过头,面上没有表情地望着来人:“我说过会活着出来。”
谢意看清了眼前人,惯常带着的笑凝滞了片刻,换作一丝深沉:“你看着变了许多。”
庄风冷淡道:“从金丹初阶跃到朝光中阶,变化自然大。”
谢意摇了摇头,他并不是这个意思。自第一次见庄风起,他就比一般少年沉静几分,那种沉静可以说是沉稳。现在的他看着也很静,只是藏着全然不同的锋利。不知是不是在死地行走太久的缘故,已完全脱去了曾经的少年气,连眉眼都冷落了几分。
谢意沉默一会才道:“清和仙君前日出关了。”
庄风冷然的表情松动了一瞬。
谢意没错过这细微的变化,继续道:“过几日便是论道会,仙君此时在问霞山。青冥参与这次论道会的弟子名单已经拟好,你与他们一道去罢。”
出发的日子就在第二日,庄风先回了竹舍。
浮明峰看着并无变化,竹林萧萧,既静且雅。竹舍也一如往昔,只是三年无人进过,落下了不少灰尘,有几分萧索。庄风当日并没有带碧珩进秘境,灵剑被搁置三年,其中的灵力也沉闷了许多。
将碧珩重新收好,庄风打了水来准备将内外擦一遍,正擦到窗户时,一根淡黄的尾羽悠悠然落在手上。他伸手拈住羽毛,灵力的细流微微触着指尖,清冷的声音道:“一切可安好?”
时隔三年再次听到这个声音,庄风竟觉得有些无奈。他拂着尾羽上细细的绒毛,笑了笑,自语道:“明明说过从不骗人,却不告诉我是因为一半魂魄在我这,才能对我的行动了如指掌。迟遇,难道你觉得隐瞒不算欺骗么?”
湿布从窗台滑落下去,庄风没去捡它,靠着墙坐了下来,垂着头,静得像是竹影。
以魂补魂的时候迟遇在想些什么呢?碎魂又究竟有多疼?明明越靠近越疼,又为什么非要来找他?
昏暗的秘境中,追逐厮杀时偶有的喘息之际,庄风总会想起这些问题,那些可能的答案似乎成了慰藉,撑着他不断向前,然后活下去。
可没有一个答案是迟遇亲口告诉他的。甚至连为何杀死叶风,迟遇说的也是“我不知道”。
这世间连自己也分不清楚的东西是什么?
翌日清早,庄风出现在明心殿前时,参与论道会的弟子差不多已经到齐。晏知行扑过来抱了他一下后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赞道:“不错啊?三年不见,长高了结实了,差点没认出来。”
庄风拍开肩膀上的手:“你也不错。”
小晏谦虚道:“哪能跟你比,那种地方一待就是三年,整个青冥除了你就没有第二个。朝光境啊!多少人兴许一辈子都修不到的境界!”小晏越说越振奋,问道:“你怎么突然对修行这么上心?这不像你。”
“只想早日飞升。”庄风表情很淡。相比秘境独行三年的毫无波动,一夜的休整已让他恢复了不少人气,但与从前仍旧差异明显。
“……能不能飞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比以前更敷衍了。”晏知行虽然一向大大咧咧,不管小节,对庄风的变化还是能察觉几分的。“你不想说就不说,这次论道会,咱们这一届的青冥弟子可全看你登青云梯了!”
庄风默然。论道会是整个修行界的盛事,除了各派前辈大能在各类道法上的切磋外,还有一个专为年轻修士所设的青云梯,共一百零八阶。对庄风这样的年轻修士来说,青云梯能登多少阶是修行水平的证明,过往有许多寂寂无闻的年轻修士在登青云梯之时一技惊人,从此扬名,所在门派也因此多增许多风光。是以攀青云梯往往是年轻一代修士参与论道会时最为重视之事。
日光跃起时,程净出现在大殿前,手中拿着一卷名册。晏知行立时端正了站姿,什么话也不再说,等着点名。
在一一确认过弟子名字后,程净道:“此次论道会上与诸家同道切磋,交流为先,胜负为次。若有心问鼎青云梯,那便放手去做。”
晏知行和着殿前数十弟子一起,应了一声“是”。余光见庄风似在愣神,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
庄风依然望着不远处殿前的人,许是他的目光过于直接不知隐藏,程净忽然侧头望了他一眼,淡如冰雪的脸上绽出一抹笑来。
直到所有弟子都已随声御剑向问霞山去,庄风还停在原处。晏知行凑过来:“从刚才起你就一直在发愣,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庄风问道:“你觉得这位程师兄如何?”
小晏不解:“程师兄?他人挺好的啊,看着冷淡,实际上对每个人都很体贴。你问他干嘛?”
庄风从前并未特别注意过程净。程净是青冥掌门唯一的弟子,多年来一直掌管着青冥内外事务。如晏知行所说,他看着冷淡不易亲近,却将大小事务打理得非常妥帖,对谁都不偏不倚,青冥上下不仅弟子们对他尊敬,连长老们对他也极是客气。
而且,他还是缉妖会“镜”的九人之一,曾经轻飘飘地言说修补了青冥的护山大阵,修为不可小觑。庄风也曾真心实意佩服过这位师兄,只是如今知道了青冥掌门是谢意,再看程净时,竟觉得两人有种莫名的相似。尤其是刚刚那一笑,让他冷不丁想起谢意的脸。
“你知道他是何时拜入青冥的么?”
晏知行道:“我听缥缈峰上的师兄说过,自他进青冥起程师兄就已经是现在这样了,大概有一百多年了吧。”
“二位,再不走可赶不上别人了。如果是对我个人感兴趣,可等论道会结束来找我,想问什么,我说给你们听。”程净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边,淡声道。
庄风心神一凛,以他现在的修为竟然对程净的到来毫无所查。他压下心中不定,拱手道:“有劳师兄,我们现在就走。”
程净颔首。
直到离开青冥山很久,庄风的心才逐渐定下。程净的修为恐怕远不止外界所知的朝光巅峰,这样一个人,竟愿意做谢意的影子长留于青冥。
但凡修士,一心向的便是更高境界,或修行,或历练,或救世,如程净这样,无声无息地照拂着一派长短的又是为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