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棉铃隐约猜到长生在想什么,但她没有说破,只滞涩地问道:“爹爹,我们去哪儿?”
“去村外。”
长生抱起棉铃,棉铃感到他身上热乎乎的,小手一摸他背上的包袱,摸出硬硬圆圆的形状来。
是刚炕好的面饼。
“我们要走很远吗?”棉铃的声音像是还瓮在被子里。
长生心中暗叹,小棉铃总是这么聪明,一下子就明白这是要走远路。
“不远,二十里地就到了。”长生悄悄关上大门,“我们去能过上好日子的地方。”
出乎他的意料,小棉铃并没有询问缘由。
虽然他心中明白棉铃在村中的处境,但她每日过得安稳又快活,想来是不觉得村里苦的。
要走出场院时,圈里那只黑羊忽然朝着他们不停叫唤。
棉铃的小手忽然松开长生的肩,指向那边,说:“羊羊。”
长生停步纠结了片刻,道:“好,让羊羊跟咱们一块走。”
他放下棉铃,去到羊圈给它栓了绳,黑羊像是通人性一般,当场不再吵叫,乖乖被长生牵着走了出来。
长生将牵羊绳系在腰间,再度抱起小女娃,提着灯笼,沿着村路朝西走去。
乡民睡得早,各家各户皆已不见灯火,只闻虫鸣,静得可怕。
“小棉铃,困的话就在爹爹怀里睡。”一日未作休息,还抱着女儿行夜路,长生显得有些吃力。
无论何时,他对她总是露出温柔的模样。棉铃连连摇头,说:“我不困!”
往西二十里便是繁华富饶的漠城,而要离开村庄,需要走出一座山。
蜿蜒的山道已经刻意让路变得趋近平缓,但碎石荆棘丛生的坡道让长生格外疲累,一面登山,一面还要小心移开小道旁的遮挡物,唯恐伤到棉铃。
“爹爹,我可以自己走。”棉铃看他气喘吁吁便觉得难受,便抬高了音调说道。
“不行,这路难,你走不动。”
棉铃抿了抿嘴,蓦地又道:“爹爹抱着棉棉累,要是不小心摔倒,棉棉滚下山怎么办。”
她仿佛是故意在拿自己的安慰说动长生似的,虽说长生心中清明,却也觉得棉铃说得有理,他停下步子,在平缓的地方蹲身放下棉铃。
“牵着爹爹的手,注意脚下,走慢些。”
棉铃高举着胳膊牵住长生,长生微弓着身在前开路,黑羊跟随在后,棉铃处在一人一羊之间,就像是被前后护卫了一样。
月色寒凉,唯有灯烛之火略有温度,密麻的树将天空划分成格,人翻了大半座山,天却像是静止的。
总算离开了山林,长生长舒一口,站在山下平坦的土路上顺着气。
棉铃也累得小身子直喘,只有羊还活力四射,甚至吃起了路边草。
“来,爹爹抱你走。”长生向她伸出了双臂。
棉铃后退半步,将手背在身后,逞强说:“棉棉自己走。”
“路还远着呢,乖。”长生安抚着跟路杠上了的小棉铃。
棉铃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道:“那,棉棉休息一会儿再走。”
长生看懂了她的眼神,她是想让他停歇片刻。
只是,灯笼里的蜡烛已经快燃烧殆尽了。
微微摇曳的灯火映在棉铃脸上,她睁大的双眼水盈盈的,又是执拗,又是可怜。
“唉,好吧。”
尽管路还长,但最难的关都翻过去了,往后只要走到天亮,约莫就到了。
长生坐在树旁怀抱着棉铃,从包裹里翻出衣裳给她裹住,夜里比白天更加寒冷,长生忍不住咳嗽,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棉铃。
“没事……你睡吧。”
长生安抚着她,随后却起身继续赶路。
棉铃知道,他此刻肯定又累又困,但他步履稳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一样。
“爹爹,是我让你生病了吗。”细弱的声音带着一丝委屈自责。
“想什么呢,爹爹只是受凉,怎么会是小棉铃的关系。”长生有些奇怪,难道她听到了什么言论,偏信了别人。
棉铃咬着嘴唇,忽然说道:“爹爹,你把我卖了拿钱治病吧。”
长生错愕地看着小姑娘,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你都是听谁说了鬼话!谁告诉你这样做的?”
她一个三岁的小娃娃,如果没人指使,怎么会说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话。
棉铃哆嗦了一下,垂眸沉默了许久,木然说道:“棉棉过不了多久,就会死的。”
长生停住了步子。
星月冷得辨不出颜色。
“你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他的声音出奇寡淡。
棉铃抱紧了他的肩膀,埋着头口齿不清地说:“死,就是去另一个地方了。”
长生感到可悲。不知是否是她娘亲早逝的缘故,即便他从未提起过她的存在,棉铃仍旧懂得了何为死亡。
“不许说这种胡话。”长生少有的对她严肃,他深深叹气,缓步前行。“爹爹会给棉棉寻个好人家,让棉铃快乐平安地生活。”
棉铃浓密的睫羽忽地颤了颤,片刻后又平静下来。“不想去别人家。”
她嘟囔道,却冷静的只像是一句陈述,而非抗拒。
“爹爹并非是想丢下棉棉,只是爹爹怕,有一天爹爹也……”后面的词长生没有说下去。
灯烛燃尽,只剩月光可照路,他微微一顿,撇下了灯笼。
棉铃麻木地看着长生背后走过的路,灯笼的残骸消失在黑暗尽头。
她都懂。
死这种事,她已经体验过许多回了。
这是她七百年来,第十六次转生。
她最初的爹爹,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巨大黑兽,隔开数百丈才能看清他的全貌。
黑兽爹爹说,他们象征邪恶,是世界的公敌。
他说,只有不断吸取暗黑力量,她才能够成长壮大。
但不知怎么的,她刚刚学会汲取力量,就来到了另外的地方,变成小小的人类。这里的人说着听不懂的语言,她好不容易学会了说话,却因为暗黑力量不足而枯萎了生命。
她被困在虚无的黑暗中,直到某刻再度降生成别人的女儿,随后早夭,周而复始。
她有过剑神爹爹,医尊爹爹,药圣爹爹,各式各样的爹,千姿百态的娘。
最长的一世,她活到了七岁。
最短的一世,她还没出生,便胎死腹中了。
因此这七百年中的多数时间,棉铃都待在那片虚无中,苦闷、无聊,直至麻木。
长生爹爹不会飞天,不会法术,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但他会给她缝可爱的小老虎,会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觉。
她不想长生爹爹继续病下去。
“棉棉,爹有你这么漂亮乖巧的女儿,是爹爹的福分。”
长久的寂静过后,长生忽然颤抖着说出这句话。
棉铃看到,他的眼眶已满含泪水。
……
黑夜渐退时,长生看到了漠城的影子。
白日自后而升,城市在天光的勾勒下现出轮廓,青色的建筑层层排列,说不出的整齐肃穆。
长生抱着已然熟睡的棉铃,双臂几乎没了知觉。
清晨的漠城人已经忙碌起来,店铺开张,行人们都向着同一个地方汇聚。
敲锣的闹声吵醒了棉铃,棉铃懵懂地睁眼,看着前方围绕的人群,小脸上显出迷茫。
她动了动身子,想要下地,长生见她醒了,缓慢而小心地放下了她,双臂还因酸痛麻痹而难以动弹。
“爹爹,揉揉。”
棉铃伸着小爪子抬头呼唤长生,她那小身板哪有力气,长生说着无碍,干脆坐到了墙边,疲惫不堪的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棉铃连忙把他背后的包裹解下,从里面拿出面饼递到长生嘴边。“爹爹吃。”
长生淡淡牵了牵嘴角,柔和无力地看着棉铃,道:“你也吃吧。”
棉铃点点头,小手抓起第二张面饼放到嘴边低头啃边,面饼比她的脑袋还大,她一低头,就只剩下炯炯有神的小老虎望着长生,就好像是老虎叼着饼一般。
长生默然注视着棉铃,想到要将她送去别人家,便悲从中来,连进食的心情都没了。
他又理了理她的虎头帽,确保小老虎完好地包裹着她的头发。
黑羊曲着腿跪坐在地上,耷拉着的眼皮一上一下,困得不行。
棉铃抬眼觑着不远处那被人群包围的高台,台上有张摆满蔬果的方桌,一位婆婆带着红脸儿的面具,手持黄铜法铃在台上跳着,口中还囫囵念着听不懂的话语。
“爹爹,那边在做什么?”棉铃迷蒙着脸问道。
长生的眼里映着那神婆跳动的身影,他淡淡道:“应当,是在祭祀吧。”
“祭祀。”棉铃蠕动嘴唇,低声附和。
长生想她应该不知道祭祀之意,便说道:“据说漠城每十年都会举办祭祀大会,向神明祈求风调雨顺、家人安康。”
“神明。”棉铃又呆呆地重复,像在学语。
她不知何为神明,只记得剑神爹爹说,他的名号仅是美称,这世上早已没了神。
那漠城的人们祭拜的神明,又是什么呢。
看棉铃好似不知愁的样子,长生怜惜地抚着她的背,轻声道:“棉棉,如果你能吃穿不愁、有人疼爱,但爹爹和你只能分开,你会怪爹爹么。”
棉铃转头仰望着长生,安静许久,低低说道:“不会。”
长生的眸子忽然触动,棉铃眼里无悲无喜,空洞的好像早就失去了自我。
一个三岁稚童,为何会有这种任凭摆布、饱经风霜的眼神?
“爹爹是为了棉棉好。”她也不想爹爹因为她,拖累了自己的身体。
长生眼里浸了雾水,在干冷的天气里有些酸痛。他痛苦地咽下无味的饼,牵着棉铃和羊在周围挨家挨户地找寻。
祭祀场锣鼓喧天,城周人家格外冷清。
或是敲门不应,或是开门一听来人的意图,便摇头拒绝。
长生寻求了大半日,好不容易有个开门的小厮愿给主人说说,却在瞧见棉铃碧绿的眼瞳时,满含歉意地收回了前言。
黄昏余晖铺了半边天,台上神婆的动作都变得疲软,铜铃映射出最后的日光,照得长生双眼刺痛。
难道天生异状便是错。
他吸了吸鼻子,凉薄的风让他窒息。
围观祭祀的人离开了大半,石台上刻画出的阵法呈现在了长生眼前。
他第一次临观漠城祭祀,眼看着路人上台贡献出的祭品被那阵眼吞了下去。
消失了。
长生的眼眶不禁稍稍张大了一分。
这世上,当真有神么?
“求神明保佑今年庄稼丰收,求求了。”
台上的青年向着夕阳磕头祈祷。
今日求丰收的尤其多。长生这才知道,漠城周围的村庄,几乎都陷入了断粮困境。
所以,这和他家棉铃又有什么关系!
长生握紧了双拳,悲愤的胸中抽搐。
可怜无辜的棉铃,无人愿意收养。
凉风中,一抹人影遮挡了长生的视线。
面前的少年俊美非常,暗紫大氅沉稳华贵,蓬松的绒领间,少年的头微微歪斜,长睫低垂,投来的目光悠远而悲悯。
夕阳余晖在他身后笼罩,凄凉的黄昏竟变得神圣。
少年轻启薄唇。
“多么惹人怜爱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