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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苦多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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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怜天独想起当时医馆弟子和他提起那腿上的伤痕,后面的发展他基本就能猜个七七八八。

    人潮汹涌,赶紧前来援护的家护死了,带着他飞跑的停桑死了,而他一双腿被啃得只剩白骨,被一个流民中的女疯子误认成自己的孩子叼入窝中,反而活了下来,一直混混沌沌的直到战争结束,疫情蔓延,女疯子染上了疫病死去,又被医馆挖了出来。

    那女疯子拖着他四处乱跑,不知在哪里腿骨就被磨掉或者被更疯狂的人扯了去,他混混沌沌的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他从哪里的胡言乱语中听到了熟悉的名字,那是个熟悉的城池,他从那里出发,又遇上了劫难。

    李尊眼睛一下子发亮,他躺在女疯子的怀中,听到女疯子“呜呜”地狂笑。他努力睁开眼扯了扯女疯子的袖子,却在下一刻听到,就在他走了之后没多久,那座城也被乱军占领,城破得惨烈,百姓能跑的跑,不能跑的男者工女者奴,良田烧毁,房屋皆占,物资填充,官商皆死。

    女疯子不知发了什么疯挣掉他的手指,随手挥舞,捡了身边一颗石子呜呜地乱砸,他瞪大着眼睛瞎了一只眼,女疯子还在“呜呜”地大笑。

    他错了太多,身不由己太多,已心如死灰。

    怜天独牵着他走过了桥,又走过了河,走过了烧焦的荒田,还有鲜花开满的山地。他们一直走啊走,越过了大泽,又走进了缥缈的山林中。

    李尊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在云雾飘渺的山林中,视线一片朦胧,通天的台阶有云雾拾级而上。

    怜天独看着看不见尽头的台阶,终于回过头问他:“原先你们一人仙骨一人仙缘,应当是皆无望道统的。你现在有了仙骨,又有了仙缘,要跟我一起走么?”

    李尊看向他,猛然愣住了,他觉得总有不对劲的地方,但总也说不出来。

    李尊跟着怜天独走了许久,怜天独从不避讳,他也多多少少猜到了怜天独的身份,心想,这大概就是仙人的邀约了。

    一步仙凡有别,从此俗尘苦多。

    李尊想啊想,想啊想,想着想着,就掉下泪来,他这辈子做错的决定太多。

    他笑着摇摇头,泪水掉在老黄牛的背上,又滚落下去。他情不自禁地喃喃着问道:“这一生,何必苦这样多?”

    不知是在问自己,或是问着谁。

    怜天独点了点头,径直上了台阶去,走了没两步,云雾遮盖了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人。老黄牛等了一会儿,没见到牵着自己的人,也一步一步地走了。驮着背上的人,走出云雾缭绕处,走出山林,又走回人间。

    李尊开始像个活人,他双腿已失,凡事多要依赖这怜天独留下的老黄牛。好在这老黄牛温顺又通人性,甚至似乎能理解他的意思,不似一般牲畜。

    李尊想,这大约也是一身仙缘仙骨尚且能得到的馈赠吧。

    他饿了便捡拾路边的野草野菜,若幸运便有水灵的果子,还有顺河的鱼。世道在变好,偶尔渴求,还能得到良善人家挤出来的恩惠。

    他因恩惠蒙受无妄之灾,又因恩惠活了下来。

    李尊和老黄牛一直走,走到了水雾正重的江南地方。这一头受到战火的影响最小,百姓们过着自己的生活,生活得十分安逸。有好奇的人去问他蒙受何苦,他便藏一半编一半的说,唯有战火纷飞的灾难一字不落,在这处安逸的地区,那些编的藏的美化的痛苦反而真实,战火倒像是假的。

    人们纷纷唏嘘,也同情他的遭遇,那些被稀释过的痛苦,在善良的人心中都难受得掉下泪来。

    李尊第一次将这些东西倾诉,虽添油加醋良多,但让他心中的郁结仿佛寡淡了一点点。他想了想,将所见所闻,早年读过的故事和书稍微编了一遍,改了一改,当作说书重新讲了出来,在茶馆在树下,在闲人茶饭的地方,多多少少有了收入,聊以糊口,不必天铺地铺,不必再取用野草树皮饱腹。

    李尊一边说着故事一边沿江边去,路过沿江,与江边恰准备打坐渔船的女子一见钟情。

    那女子温婉又明媚,照耀了他,而且不介意他身体有缺。女子家中老翁更是慈眉善目,听说了他的事情,老翁连叹三声,接到家中为客,后来更是成就好事,李尊入了女子家中为婿。

    他太久不曾尝过家中的温暖,十分依赖家中,更是心肠百转,恨不得都掏出来暖了给枕边人,与妻子举案齐眉,日子过得十分甜蜜。

    李尊妻族也是从商的家世,老翁不介意他的身份,带着他跟家中生意,没人敢不服。李尊本身就学过生意经,也掌过一段时间的家事,许多东西都有底子,这时触类旁通,上手得很快,家中的生意越办越红火,两人的感情也正是浓情蜜意之时。

    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李尊与妻子育有一子一女,第三个孩子出生时,因先天不足,没撑过百日,便去离去了。李尊的妻子伤心过度,再加上生产时染了风寒,终究也没能熬过那一年。妻子爱美又爱娇,李尊亲手葬了她,在山花始盛处,碑成落土,爱妻之名刻于其上,李尊倒地痛哭不能自己。

    他在家中日夜看着妻子的痕迹而一直郁郁,老丈人尽管难过,却也不忍心,何况还有两个小孩儿嗷嗷待哺。他劝李尊尽快走出,又让李尊带着家中部分生意和小孩儿去往国都发展,或许在新的地方不必睹物思人,心中思念的情绪也就减淡一些。

    老丈人说,昔年他妻子撒手人寰时他亦痛不欲生,几欲随她而去,可囡囡哭着扑到他的怀里,他就想,囡囡还要活,他便不能撒手。

    老人说着,便忍不住转身偷偷抹了泪,世间鳏寡孤独,他一下就占了一半。

    李尊便带着儿女到国都去做生意,生意发展得好,孩子乖巧听话,他一人照顾两个儿女就不觉得辛苦。只是偶尔从儿女的身上看到爱人的影子,便觉得思念辛苦。

    他将儿子和女儿都送进了学堂,儿子争气,做得一手好学问,先生常逮着他夸,女儿却不爱学问,偏科算术,同他一样,只对家中的生意感兴趣。他想了想,就只让女儿学些基础的文常,便带着女儿在身边做生意,让她看着想着。

    又过了许多年,儿女都长大了,女儿接手了家中的生意,而儿子考了官,在国都作官活。儿女孝顺,李尊多年辛劳,弯腰背驼,在结了藤的葡萄架子下,终于喘了一口长长的气。

    女儿出嫁那天,陪伴他多年的老黄牛终于也寿终正寝,他早年就请人打了轮椅,不再倚靠老黄牛,老黄牛与他情谊,也在家中好生照养了起来。

    那天晚上,送走了女儿,一向热闹的家中忽然冷清,他们很多事一向亲力亲为,家中侍仆很少。儿子去送女儿,而他因为腿脚不便,只在家中受了新人礼,便看那热热闹闹地长龙向远方灯火通明处而去。

    老黄牛走出舒适的棚栏,静静伏在他脚边,只轻轻,喊了一声。

    李尊在葡萄架子下摇着藤椅,一个人长望星空,星夜无尽,一夜无眠。

    李尊活到了八十岁的高寿,举目四望周身解释儿孙奉孝膝下,女儿生意忙不过来,常常会将孙辈送过来孝顺老人,也请老人代为照料。他看着儿女长大,又看到了孙辈成家立业,子孙福泽绵延,那孤苦无依的梦境也许久没有再想起。

    回望一生,福祸不详,各占一半,早年逢乱世灾祸好像真的隔了很久很久,就像上一辈子,痛苦在他年老的心里留下了一笔,却也要随着年老的心离去了。他终于能不添任何美化地提起这一身的伤痛,不用躲也不用藏,不过听到的儿孙辈大约也是不信的。

    孙儿靠在膝头,李尊回忆着早年,诸多想说的话,却在说出口的那一刻,都变作呼唤妻子的小名,仍然是那样甜甜蜜蜜的声音。儿孙都有些担心,觉得他是在想妻子,女儿怕他孤独,特意抽了时间来陪他,他却只是笑,笑着便落下泪来。

    这不是多么好的一生,要说坏,倒也觉得不至于。既亏待他,又善待他,他让许多人蒙受了苦难,自己也承受了无法承受的痛苦,他让许多人过得幸福,自己也得到了回报。不能说因果,只是,这一生啊——

    李尊长叹:“这一生啊——”

    突然有声音响起:“如何?”

    那声音不似来源于这场景中的任何一人,仿佛凭空而生。

    李尊愣住了。

    他没去追究那声音的来源,只是突然想起了早年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想起和怜天独在仙山之下分道扬镳,那时候怜天独说什么来着?

    怜天独说:“原先你们一人仙骨一人仙缘,应当是皆无望道统的。你现在有了仙骨,又有了仙缘,要跟我一起走么?”

    李尊突然想:仙缘仙骨,他是怎么突然拥有了另一人才拥有的东西?

    他背后生出冷汗,所有的违和一下子串联了起来有了方向,他整个人突然缥缈起来,眼前的场景在打转,儿孙们紧张地向前询问,那些关怀的声音宛如隔世,再传达不到他的耳中。

    他猛然清醒,看着自己失去双腿的位置,一下子全部不对劲都回想起来。他之所以拥有了另一人才拥有的东西,是因为有仙缘的不是李尊,而是李尊的那颗天真又至纯的心脏。而他能够凭空获得仙缘,是因为——他参与了分食挚友的过程。

    怜天独仍在前方牵着老黄牛,桥下的河水不停歇地流淌。他回过头来问:“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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