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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黄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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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梦境从他们走上桥开始,现在恍然梦醒,行至桥中,比黍米蒸熟的时间还要短暂。

    他茫然看着前面的人,看着他手中的绳索,又看着自己的双手。身上的冷汗一直往外冒,他分不清今夕何夕,亦分不清自己姓何名谁。他慢慢伸手捂住了脸,绝望哀嚎:“所以我到底是李尊?还是停桑?”

    故事从他们抵达城下开始出现分歧,头一次与家中脱离的停桑并没有发觉不对劲的地方,他之前为着重重原因,不关心家事,只磨炼自身,远离了家中,一切听凭李尊指挥。可李尊也仅是个初探世事的稚儿,第一次落入俗事中,便是战火的高难度,同样迷茫着焦头烂额。

    怕与家中失联,他们决定在城附近驻扎下,等城中的消息。

    没有危机感的停桑没有寸步不离在李尊身边,只是分头打探,能够看见彼此就行。李尊同样是遇见了衣衫褴褛的小孩儿,小孩儿同样懵懂又无知地发问。而这一回,没有经验的李尊没有避开人群,而是当面将吃食给了小乞儿。

    不用那个导火索挑起一切,红了眼的人群自发涌在他身边,李尊开始慌了神。面对浪潮一样的人群,几个人的抵抗起不了任何作用,他们无奈只能将带着的食物分发,可同样杯水车薪。

    带来的食物分完了,一些人吃了,不够,更多的人没吃,看着旁边人嘴角的残渣,看着食物箱子里空空如也,再看着明显是饱饭足食的小少爷,看着的眼睛一个个都红了。不知是谁推搡了谁一把,人群开始发疯,于是悲剧就开始了。

    停桑距离李尊有一段距离,当他意识到发生什么想回身救护时,为时已晚。不仅仅是李尊,他们开始吃身边的人,老弱病残,或是在争夺和残杀中受了伤。只要血肉,他们大凡不会放过。

    城外已是人间地狱,停桑迷蒙中朝远处看了一眼,城门不动如山。

    停桑想要赶到李尊的身边,却被他们的互相厮杀波及,伤到了脚,于是他的脚也没了。他以为自己也要死在这些疯狂的野兽口中,却被那女疯子拖走。

    女疯子已经神志不清,恍恍惚惚的,大约她的孩子也是没了腿的,疯疯癫癫中,把停桑也当成了她的孩子,拖到远离城人群的地方保护了起来,他因此捡了一条命。

    停桑腿上的伤口反复感染,腿骨不知被谁扯去,他发了高烧,又被疼痛折磨,睁眼的时间越来越少,气息一天天的微弱下去,眼看就要咽气。女疯子只以为他是饿得狠了,给他去找了吃的。停桑昏昏沉沉,不知她离去了多久,只知某一天,她突然回来了,还带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停桑当即呕了出来,多日未进食,只能呕出胃酸,他连连后退,但虚弱的身体也无法抵抗女疯子的动作。他吃了那颗心脏。

    他或是怨恨或是恶心,或是痛苦或是绝望,他无法否认,那颗心真的救了他。哪怕是吊着一命,他都没能死去,他于是又得在这地狱般的人间苦苦挣扎,直到被长久的痛苦磨灭了理智。

    后面的事情就没有太大的分别了,直到长梦方醒,他终于意识到那颗心脏,曾是属于谁的,曾在谁的胸腔中跳动。

    恶心感从胃中胸汹涌滚,几乎快吐出来,他低着头问:“这是什么?”

    怜天独回头看了他一眼,停在桥中,能感受到桥底因河水湍流的震动:“你听说过枕中记么?”

    “黄粱美梦”。他作为停桑确实不曾听过,但他作为李尊却在记忆留下了读过的书的痕迹,又被过目不忘的停桑誊了过来,他因此无法分清。

    “那是人间的一个传奇小故事,仙门里不知看上了哪里,总也拿来当作试题考核,还算是耳熟能详的故事。”

    这边的世界原先是没有这个故事的,自然怜天独写书的时候偶尔写出来的课外材料,拿来哄师弟妹们,集成一册就去赚外快。他也没好意思署自己的名,只说是收集来的民间志异故事,在这一头就叫《山人集》。

    人间百年,轻易迭代,瑰丽的文辞及幻想如光不肯黯淡,就这样一代又一代的传了下来,成了小孩儿们钟爱的故事书。

    骑着青色马驹的年轻人落魄不得志,落脚客店时,遇上了吕姓鹤发翁,店家正在梁下蒸着黍米。年轻人感叹生世困于天地,尚苟且偷生,鹤发翁便借他瓷青枕,请他枕于梦。梦醒后,年轻人辞别鹤发翁,一路交上了好运。娶了领地中的美丽女子为妻,又考取高官拥厚禄。出仕高官未久,因小人构陷,被圣人贬谪。几年劳碌,又被圣人再次重用,位极人臣。当是人生极意之时,同僚诬陷谋反勾结,一道旨意,便是家灭人亡,只幸得有人求请,保得一命。再之后,冤屈洗净,得回高位,荣华富贵一生,却缠绵病榻而去。

    生死梦醒间,年轻人方结束长梦,睁开眼正是鹤发老翁,还是他落脚的客店。三起三落的人生,又是壮年得志到枯藤老叟,梁下黍米未熟,而一生已经尽了。

    花好月圆、堂下双燕是假的,子孙奉孝、天伦之乐是假的,痛失所爱、情深无处是假的,唯有重复一遍又一遍的痛苦和哀嚎声是真实的,那些舌尖尝过的苦,苦到梦醒之后仍在发麻,是真的。李尊度过一生,而停桑还在人间辗转反侧。

    停桑说:“我不明白。”

    不明白为何这一生,苦这样多。不明白又为何这一生,还未展开,便已落下卷轴。

    老黄牛沉默不语,随着众人的沉默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地走了。

    他改了名姓,叫做李桑,拜了怜天独为师,入了广陵,去过仙山,见了从未在梦中见过的洞天福地。

    李桑苦于世故,却常在世俗中,骑着一头老黄牛,青衣布衫,便天下哪里都去得。他一年到头很少回一趟广陵,偶尔回门不是有人喊的就是回来听课,又或者讲道授业在红尘中的所得。以至于广陵内有不少弟子都不识得怜天独的这个二弟子,讲课时小弟子们总以为是来学术交流的。

    有人在世间见过他,他总是温温吞吞的语气,不紧不慢的性子,温润又惬意,眼眸中尽是天真不知世故的影子。他骑在老牛身上,长衫下,众人一无所觉,只以为他是哪家的公子先天不足,不曾遭遇这样漫长的苦难。若有人问及,他就会说一个故事,从来都不一样,只是苦难未尽,美梦不醒,添油加醋地像个说书人。

    有人感叹不幸,有人庆幸大难不死,而零零总总,都是听故事的人。

    他带着一个故事走向下一个故事,若有人问他一句,求他一个请,大凡力所能及,他都会伸手相助。

    广陵每五十年都有红尘旅游团,小弟子们未入世俗不知世故,也算不上游历,就是来俗世逛一圈。有些弟子出身俗世不以为意,但也修行许多年,远离人间烟火气,很是怀念。有些小弟子出生仙门,与俗世遥远,虽人心多相仿,但旅游团总是兴致勃勃的,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总归是新鲜。每次的红尘旅游团都有仙长带队,然后师兄们实行一对一制度带小弟子,不然一个团扎堆出现未免显眼。

    那一年仙缘事件波及的后续事故仍在持续影响仙门,广陵有些人手不够,当下的情况不能放任小弟子们乱跑,又不忍心辜负小弟子们的期待,于是广陵当年到处抓壮丁。

    怜天独也拜托了李桑,李桑自然是答应了,他虽入仙门不久,自己都能算上一个小弟子,不过已是青年身姿,又是直系门下,充个数还是可以的。

    小弟子兴奋非常,虽然是不认识的师兄,但是师兄性格温和,又好说话,还会讲故事,他很快就和师兄混熟了。师兄不良于行,他得照顾照顾师兄。

    李桑也很喜欢这个叽叽喳喳的小弟子,就让他牵着绳子走在前头,领着自己,去了很多地方。

    他们路过江南,江南又是烟雨朦胧的时候,忘记带伞便容易沾一身湿襟。小弟子牵着绳到一家附近的茶肆暂时落个脚,茶肆外面像是笼罩上了一层纱。

    茶肆沿江,正是赏江景的好风光,李桑要了一杯茶,靠在柱子上不知想什么,天□□晚,连老黄牛都昏昏欲睡。一杯暖茶入肠,胃口都被暖怀,他看见江口有女子持伞,向远方渔船船家招手喊船,李尊一愣,下意识就微微起身。

    然而随后,被雨淋得有些狼狈的男子匆匆跑过来,跑到江口,自然而然地钻进女子的伞下,女子就递了帕子给他,还小声嗔怪着,那娇俏的容颜大约是一直被糖水蜜意的爱重着,才显得人都轻快很多,像一朵花儿一样,一直绽放至如今。

    渔船过来,两个人携着手上船,握着的手一直都没放下,很快就搭着船走了。

    李桑看着看着,坐回原处,将暖茶一饮而尽了,老黄牛懒洋洋地打着盹。

    小弟子注意到李桑的动作,奇怪地问他:“师兄?怎么了?”

    李尊摇摇头,只说:“没事,看那边的姑娘有难,一时出了神。”

    小弟子回过头,只见江面上渔船中,一对恩爱的夫妻坐在雨蓑遮盖的船头,老妪面上温柔情意,为身旁的老翁整理打湿的头发。

    小弟子:?

    李桑之前也问过怜天独,那道“枕中记”考题主要考什么。怜天独说考很多啊,方方面面的,什么考题都有,出题者最擅长一题考天下万事。比如考你对这个故事的感想,你对这个事有什么看法,又比如考如果是你遇上鹤发翁你应当如何处置,学术一点的还有的考黄粱枕的制作原理。

    李桑问说师尊之前考过吗?

    怜天独说故事在他入门很久后才出的,没轮上他,但是做过考官,顺便就答过考题。

    他还记的那道题是:你觉得黄粱一梦对卢生影响如何?

    怜天独想了想,说,那想必,是很痛苦的事吧。

    李桑:?

    李桑作为受害者,虽然没有经历自己的一生,但或许也是别样的解脱,得知答案,就有些迷茫。

    怜天独问他:“大梦初醒时,你觉得他是遗憾多一些,痛恨多一些,茫然多一些还是侥幸多一些呢?”

    李桑愣住了。

    怜天独道:“我有时候想,那老翁可真是极残忍的人。人尚年百岁,就足够脆弱,一颗心只有百年的容余。他得了黄粱一梦,浮光掠影浅尝了一生,耗尽了年华中的心血,日后如何熬过剩下空虚的百岁呢?”

    求道去来求去,辗转也不过是千万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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