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俗缘四
李莱儿二十岁时,她在东家的商铺干了十年的工,东家人挺好,只要有能力,吃的穿的上从不亏待底下人,十年间营养好精神足,她也像浇了水的小枯苗“蹭”地拔了起来,混在一群男人间竟挺像样,尤其是脸面,清秀的轮廓被风沙磨砺,越发的粗糙起来,从没人能揭破她的身份。
她和先生偶有书信的往来,偶主要是先生偶,李莱儿养了些坏习惯,大约是小时依赖先生成了心理障碍,发生什么大事小事都会写些信给先生,也不求回信。先生大约是居无定所,信要寄到约定的站点,兴许会有人送去给先生,但先生久久才回一封,想来信件到达率也不高,李莱儿就越写越细越上瘾了。
她学习得快,又不嫌苦累,颇得人心,东家挺信赖她,问愿不愿她去玉白城管铺子,本来就是背井离乡,何况她也不再是有可归之处的人。李莱儿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
玉白城是西行国国都,更大也更繁华,来往的人许多,同之前小镇上做的事比变化更大更难,东家愿意调她来玉白城管事,真是十分看重她。李莱儿很快适应了玉白城的节奏,打下了自己的基础,人脉广泛,手头也宽松。
得东家宽待,李莱儿得以在玉白城盘下了一间小院子,终于是离开了商铺的集体生活,还自己另外做了些小生意,活得风生水起,走在路上,总有人朝她友善地打打招呼。
日子过得滋润又安逸,可李莱儿夜间躺在床上,心总是空泛的,像是有什么事还没做的焦躁感,老觉得缺了点儿什么,便不满足。她想着想着便嘲笑自己,曾经自己一无所有,连个人格都不曾得到,还要翻山越岭地去抄一本古板的基础讲义,赶着时间就像赶着命儿似的,贪恋一点作为人的自由和空气,那时心中满满当当,反不迷茫。如今过得宽泛了,穿着绸缎躺着软垫,还能从学堂上书,想看什么便看什么,倒觉得空泛了——
李莱儿躺在床上手垫着脑袋,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可真是一条天生的贱命。
可那天晚上,李莱儿久违地梦到了那个十岁的小姑娘,她一腔绝望地走向新生,那片山林密不透光,她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李莱儿从梦中惊醒,从没这么心慌过。
李莱儿十五岁起跟着商队走商,其实内容也挺枯繁,大约就是多地到处问价,把一个地方的东西卖到另一个地方去,低价转成高价,缺货源补,像是一条流通的活水游泛在这建立起来的商铺网中。因为有大东家,商队的抽成没有铺子高,许多人走商就是为了攒资历,攒到自己高升,也能跳个小老板做做。运商路远又多事,一路辛苦,李莱儿却觉得跟着商队要比坐铺子更快活,她愿意跟着运商,便频繁地随队频繁地申请,也不觉得辛苦。
在东家眼里这就是她勤快又能干的佐证,所以她升的也就比平常人更快些,她的劳苦大家都看在眼里,没人觉得不平。
西行国虽九年义务教育做得不错,可也就是基础普及,学术风气有限、氛围不浓厚。学者们自成派系,东西没搞出来什么,倒是挺喜欢玩敝帚自珍那一套,若不是专走这一条路又没贵人提携,基本学扫完盲也就没什么路子往学术这条路走了。
李莱儿倒是想过攒了些钱去深造,可惜那时候自己手头也不宽裕,商运出来的人,想来能够瞧上她的机缘贵人也少之又少。她总觉得能遇上先生估摸着快耗完了自己的机缘,以前先生念叨过她“没有仙骨,却有仙缘”,可除了先生以外,她再没碰上什么仙人。在西行国,求仙问道的事是高层或是学者们才有机会探知的,她改换了面孔,可也没那个机会得知。
想来先生就已是她的仙缘了。
先生给她画的图念叨的路线她没忘过,也曾经在商运队里向其他见识多广的老人打听许多,可惜西行国实在是偏远,知道的人很少。有个老掌柜提过一次,听说是跨越天和海的另一头,在最天边处,有一桃涸大泽,大泽不知深广,常有旅人迷失泽中,不知返途。
有机缘者曾迷失大泽数十日,在泽中得见仙山,名唤“广陵”,又有人说,广陵非仙山,这只是半步仙缘,山上有直通云天之高梯,攀上高梯顶上,才能得见仙人。不过那都是很古远的传说了,连老掌柜都不记得是从哪儿听来的,传说内容也玄之又玄,什么天海尽头,大泽仙山,实在是玄之又玄,估计没有人把这当真。
李莱儿摸着下巴合计了下,想想那应该就是先生说的“广陵驻尘世办事处联络基地”。
第十二年,李莱儿二十二岁,在这个平均年龄是五十四岁的时代她已经算得大龄未娶,又有钱脸不错,上午公婆下无弟妹,说亲的媒人险些踏破他家的门栏,连几个相熟的掌柜都有意思牵线,最终都让李莱儿找了理由打发了。李莱儿一直是独身一人,时间一久,也传了些流言,不过好也好在这,她能力不错,不是女儿家,流言之谓,不痛不痒。
她快二十三的时候,玉白城举行国庆大典,玉白城热闹了许多,很多使节列队,各式来往商行欢聚庆典。这样大的盛典,又难得赶上她休息,李莱儿坐在茶楼上,听着耳边的欢呼和鼎沸的人声,在这群荟狂欢的队伍中,其中一列商队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是一队来自海外的行商,他们挺胸阔步,手腕系着联系彼此的绸缎,穿着完全不同风情的服饰,男男女女,跳着没人认识的舞蹈,跳得沉醉又狂放,在这狂欢的队伍中,他们比迷乱的人群更加张狂。
一年一度的大典,各方来庆,这是西行国一年中最宽容的一天。比那队伍更加显眼的不是没有,却没有他们那样,那样的——
——放肆。
李莱儿知道他们,商人的耳目最是通透,她认得这一列商队,是因为他们为庆典奉上了一具人鱼的枯骨。
西行国离海有一段距离,李莱儿听过人鱼的传说,但眼见还是第一次,哪怕只是一具风霜沉着了的枯骨。那是海,连枯骨上的泥土都散着海风的味道。
李莱儿的心从未跳得那么快过,她低下头,在人群之中也无法掩盖震耳的心跳声。
那天晚上她再一次地梦到了年幼自己,这两年来她时常沉溺梦境,梦中就像是提醒自己遗忘了什么似的,她一直看着她自己。有时候是穿入山林的李莱儿,有时是月光下奔跑的自己,还有时候,是二姐喜服下塞入手中的红,和大姐那个说也说不清的眼神。
她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
她望见紧闭的窗口,终于明白自己焦躁的,渴求的,又一直迟迟念想迟迟不得的是什么。
她想要学习。
她太贪婪了,仅仅是手中所握着的一切是远远不够的,这个西行国所有的一切也是不够的。她想要学习所见的一切,学习所有的一切,学习存在的一切,还想要探究所见以外,去认识,去见证这天地之广大,道理之狂野。
这世界有什么,她就要学什么,她的贪婪比她想的还要放肆。
幼年她沉迷在先生口中外界的风景,青年她被海风的眼睛吸引。中年呢?老年呢?
全部所学,或是浅尝辄止,或是追逐至永无止境,那都无所谓,她都想见证。
而不是日复一日在这里自欺欺人的生活,安逸纵然令她喜悦,可仍不够,仍不够,她心往神迷另有之,于是所有的一切滋味都显得寡淡。
李莱儿像是大梦初醒,迫不及待地打点了周身的一切,来来回回和东家商量又交接,她感谢东家米饭之恩,可最终东家也拦不住她,无奈地放她离去。
两个月后,李莱儿二十三岁,她给先生去了一封信,大致说了说自己的打算,然后跟着那支海外的商队离开了西行国,顺着海风扬帆起航。
她走后陆陆续续有人提起她,又有人猜测和断言,说他迷上了那异国的风情女人,为了女人抛下家财和事业,义无反顾跟心上人奔赴前程。他们认识的李莱身边一直没有心仪女性,除了生意又不和其他人多接触,口传口都快成了怪癖性,大家都以为他要和商行过一辈子了,这样单纯的男人最容易被见多识广的女人骗去了。
这个说法得到了广大认同,大家点头点得有模有样。
还有人说,李莱身世复杂,他双亲皆无,不说生死,他也许是发现了自己的身世,父母或许仍活在世界的另一端,机缘巧合之下与海商队的人认识了,便要向海外探寻自己的身世。
总之越传越乱,什么说法都有。可是东家坐在堂中想来想去,都觉得不是。
李莱同他来告别的那时候,他看到了李莱的眼睛。那样火热的神情不像是追寻情爱探寻缘分,李莱整个人都像是活了过来,在那以前,他突然觉得他不曾认识李莱这个人。被那个热烈的情绪所炙热,东家觉得自己无法又或是不应再拦着李莱了。
他想了又想那天李莱的神情,想想传言,突然又有些捉摸不准。说不定,李莱真的是突然开了窍,去追寻情爱或是探寻缘分了去呢?
只是不知那“情爱”指向何方,“缘分”又归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