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酝酿已久
当夜姬朝安同小槐树留宿庄中, 同崔府一群小孩睡大通铺。
地龙烧得房中暖烘烘,小孩们早对他与高槐的经历有所耳闻, 以春组稚龄接悬赏,简单的白阶事件最终酿成惊动朝野的大事,连九律司与朝阳学宫都不得不联合出动。
何等精彩,又何等惊险。
小孩们自然缠着二人讲故事,高槐不善言辞,最终都落在姬朝安一个人身上,讲得出神入化刺激万分,小孩们兴奋不已,闹腾到后半夜才被顾伯骂了一通,老老实实睡去。
闲适日子总是转瞬即逝, 仿佛只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完了元宵,学宫开学、商贩开工,整个洛京再度恢复了寻常的繁荣与平和。
然而繁华背后,暗流汹涌。
二月初,王后娘娘小产,举国哀恸, 下令全国服丧半月。
然而总有人是不服的。譬如香陌楼中,新晋的头牌公子正在抚琴,几个贵客各自搂着美人,怀中温香软玉,齿颊美酒润喉, 好不快活。除了客人衣裳颜色素净了些,半分也看不出服丧的踪迹。
虽然也有个干瘦长脸的男子端着酒杯喝不下去,忧心忡忡问道:“这若是被告发了出去, 咱们几个贱命不足惜,可连累了王爷,罪过就大了。”
坐在正中间、被一左一右两个身段纤柔美少年依偎着的华服胖子哈哈笑道:“周四!你也忒胆小了!本王怕什么,论起辈分来,本王还是那短命娃的伯父!哪有长辈给小辈服丧的,也不怕折寿!”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兴味索然地将手伸进一个美少年素白缎子的衣摆里细细抚摸着,抱怨道:“整整半月啊!听说有家梨园新排了部戏,香艳非常,金雀儿唱的,如今也不得不拖上半月才能上演,本王这个抓心挠肝。可恨那班头,胆小如鼠,本王开十倍的价钱请他们偷偷在王府里唱,那班头死活不肯接。”
那被唤作周四的长脸男子闻言,神神秘秘一笑,凑近在王爷身边,说道:“王爷莫非说的是袁家班的那出《萧十娘传》?那恐怕是无缘得见了。”
这位心宽体胖、相貌喜庆的白圆脸王爷正是乐王楚烨,闻言顿时惊
道:“啊?这是为何?”
陪坐下首的另几个客人也一脸兴味十足地模样凑了过来,好奇问道:“听这名字,莫非同那本禁书有关?”
乐王不学无术,极少看书,不由皱起眉,“怎么还跟书扯上关系了?”
周四笑道:“王爷贵人多忙,自然不关心这些小事,这书可并非凡品,乃是榆陵梦郎所著,谈风弄月,夫子看了心动、尼姑看了脸红,真真是书中极品!只可惜不知犯了哪位贵人的忌讳,竟被禁了。”
有人猜测道:“许是太过露骨?”
周四道:“非也非也,这书有两版,若是嫌弃露骨,禁了完本,留下删节版,也是个传世的佳作话本,然而如今就连删节版也一道禁了,若依小生之见”他突然挤眉弄眼,猥琐至极地笑道,“只怕萧十娘的故事是真的,睡过她的贵人,恐怕也看见书了。”
众人顿时哄笑,笑完了周四又叹道:“那萧十娘亦男亦女,魅惑非常,着实叫人对金雀儿的扮相引颈期盼,只可惜这一禁,不只禁了书,连戏也没指望了。”
乐王来了兴致,说道:“哪儿还有书,替本王寻来,重重有赏!”
周四忙道:“王爷放心,这事不难,小的一定为王爷办妥。”
翌日周四果真将完本送到了乐王府上。乐王翻了几页便觉兴味十足,连续几日沉迷其中,竟连门也不出了。
然而书中叙事,总令他生出些微怪异熟悉感,直到那作者写萧十娘初承雨露时,后腰上露出一个朱红胎记,形若朱雀卷羽,乐王猛然起身,叫道:“备车!备车!”
他匆匆披上外袍,乘着马车出了府,赶到芳华里的一条住宅街中,径直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
“李公子”慌慌张张地迎了出来,才开口唤了句王爷,就被乐王抱进了厢房。他暗骂这楚胖子急色,却仍是柔顺相从。
乐王三下五除二剥光了美人,将他翻个身,果然见他后腰白皙的肌肤上有个纹身,形似卷羽,色泽嫣红,有若一簇小小火焰在雪地上跳动。
乐王抚着那纹身,沉吟道:“是纹身不是胎记
然而一模一样,竟有这等巧事?”
这话落在“李公子”耳中,不啻平地惊雷一般,乐王就见美人的神情有异。
这草包王爷难得聪明了一回,突然柔声问道:“心肝,你从前可曾做过什么圣子圣女之流,被人欺负过?”
“李公子”——黎祯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慌张地摇着头断然否认,连声音都变了调,“绝、绝无此事!”
从头到脚都堆满了四个字:欲盖弥彰。
抱霞仙宫与其最有力的庇护者武威侯都万万料不到,为仙宫末路掘出第一铲土的人,竟是平日里无人放在眼中的废物乐王。
流言蜚语最终成了真,凄婉哀艳的主角逃离恶人、隐姓埋名,就藏在自己闺房中,这令乐王油然而生一股保护美人击退恶霸的义愤。
他一步步查清抱霞仙宫的真面目,更是骇然于宫下门人倒行逆施、指鹿为马的恶行。
乐王并无官职在身,便趁着二月末的一次宫宴时,当着满朝文武御前告状。他本就是个惫赖人物,磕磕绊绊念了几句幕僚精心修改的诉状便不耐烦扔给了太监,当场指着武威侯的鼻子破口大骂不要脸,气得武威侯眼发黑手发抖,险些当场晕过去。
这还不算,当凤弥王好奇询问时,楚烨索性请旨去将混在仆从里、候在宫外的人证传了进来,除了逃离仙宫的黎祯外,还有个人证,则是久善寺山下的农夫。此人唤作丁二,本来与此事全无关系,然而翠屏峰上出事的第二日,官府就近征集壮丁进山收敛死尸,当时官府对外亦称是久善寺妖僧作乱,杀戮无数,百姓半信半疑,却不敢多问。
然而,丁二却在山脚一具官差尸首的手中,捡到了一枚纯金打造的腰牌,那腰牌上刻着倾斜的戈纹,正是抱霞仙宫的信物。丁二起了贪念,偷偷藏了起来,等风声过去,才拿去百里之外的当铺换了钱。
谁知仍是被抱霞仙宫发现了端倪,险些被杀人灭口,还是乐王追查此事过程中阴差阳错将人救了下来,过程不再详述。
总而言之,乐王最后叹道:“时间仓促,臣也没什么本事,只有这两个人证。若陛下肯下旨
彻查,定然还有更多人证物证,此等毒瘤,传播邪说、沽名钓誉、毒害儿童,敛财无数,其罪罄竹难书!还请陛下彻查!”
好好的宫宴被搅得乱七八糟,然而凤弥王对着自己这位纨绔兄长从来没脾气,其余臣子亦纷纷起身,拱手声援道:“请陛下彻查!”
从来不遵宫规、陪坐凤弥王身边面对群臣的范王后难得不在,而声援的众多重臣,竟是以风丞相为首,颜尚书、齐侍郎等人紧跟其后,隐隐有同范丞相、武威侯等人分庭抗礼的架势。
武威侯则两眼发红,悲泣伏地,声明自己是被奸人陷害,求陛下做主,给他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凤弥王玉颜生辉,在烛火照耀下宛如发着光的美人,眯眼看着群臣,问道:“哦,武威侯要如何自证清白?”
武威侯道:“求陛下准微臣彻查此事,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不等凤弥王开口,乐王呸地朝他啐了一口,毫不客气地指着他骂道:“想得美!你来查?那这两个证人难不成也要交给你?”
武威侯眼神阴阴扫过黎祯,沉声道:“乐王慎言,一切交给陛下做主。”
黎祯跪在御座下,低眉垂首,好不温顺,闻言身躯猛然抖了一抖。
乐王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跳着脚拍着桌骂道:“老匹夫,你以为本王不知道你肚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这如花似玉的小美人若是落在你的手中,哪里还好得了?陛下!陛下千万莫要上这老色皮的当!绝不能交给他!他有私心,肯定又想甩锅又想占便宜,天底下没你这样的猥琐老鸟!”
宫宴上的群臣个个表情精彩纷呈,想笑的不敢笑,想怒的亦不敢出声,唯有武威侯气得吹胡子瞪眼,“王爷自重!臣何曾有过那等、那等邪念,简直污蔑!更何况天子面前,喧哗咆哮,成何体统?”
乐王转过身,对着凤弥王长揖到底,说道:“臣一时义愤,以至不慎君前失仪,请陛下赐罪。”
凤弥王倚着扶手,支颐笑道:“寡人早就说了,今日是家宴,不必拘礼,王兄有什么要说的,尽管说便是。”
乐王笑
嘻嘻谢了恩,拿帕子擦了擦渗汗的圆胖脸,续道:“口舌之争,吵不出结果,臣举荐一人,定能做到不偏不倚、查清此案真相。”
武威侯道:“陛下!乐王有备而来,处心积虑要构陷微臣,所举荐之人,也定是针对微臣的,万不可信他呀!”
乐王转过头,讶然道:“武威侯怎么知道?”
武威侯噎住,这人怎么竟堂堂正正地承认了?
乐王方才续道:“陛下,臣举荐九律司巡检楚霈。”
满堂哗然。有的是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有的却着实是惊讶得失声。
贵族子弟坑爹者众,而像楚烨这样理直气壮坑儿子的,委实百年难得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