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查案
翌日一大早, 竹林里崔府。
崔复换了靛青的长袍，在会客厅中正襟危坐, 肃容面对两位贵客。
左首的宝蓝袍绣漆黑玄鸟纹，笑容可掬，眉目精致靡丽，肤白胜雪、雌雄莫辨。然而腰间垂着玄黑鎏金鞘的九律君子剑，威仪赫赫，乃是手握实权、一句话能断人生死的九律司巡检楚霈。
右首的墨绿袍绣银色鸠纹，微黑瘦削的面容不苟言笑，左眼角下方还有道寸许长的惨白色伤痕划过颧骨，腰挂翎刀，肩宽腰窄, 坐得挺拔如一柄匕首，眼神冷峻阴沉，这位则是来自秉烛司的洞明使、齐又铮齐千户。
这一黑一白、一柔一刚各据一方，令崔复止不住笑容，勉强忍着说道：“两位大人同时光临，着实令蓬荜生辉，崔某受宠若惊。不知两位大人所为何事？”
齐又铮微微蹙眉, 楚霈叹道：“崔先生明知故问，本官自然是为崔先生的旷世奇书而来的。”
窗户外传来噗嗤一声笑，旋即响起杂乱逃离的脚步声，崔复装作咳嗽模样按住了嘴角，生怕自己当场笑出来。
楚霈叹气叹得愈加幽怨, 齐又铮的脸色则更黑了几分。
在窗外仓皇逃走的不仅有崔府收养的一众孩童，就连姬朝安、颜坤琪也在其中。
因一部艳书惊动了两位大员来彻查，这事可不多见。更何况最后竟挑中了这样两人联合查案, 就连姬朝安都不得不惊叹这其中的妙处。
楚霈想必是由亲爹举荐的，范氏为了制衡，自然要挑个自己人阻挠楚霈行事，却又不能做得太过明目张胆。
而齐又铮乃是鸠五家“范风颜齐梁”中的齐氏子弟，虽说同范氏、楚氏都不亲近，但齐又铮本人却与楚霈素来不睦，甚至常有敌视之举。这样的人选，纵不肯维护鸠五家，却至少绝不会向着楚霈，这便足够了。
齐又铮从军守疆多年，杀敌无数，素有威名。去年才自军中调回洛京，谁知走马上任第一件差事，就是与宿敌一道查艳书，这样不伦不类，运气堪称倒霉到家，也难怪脸
色黑成了锅底。
一群半大小子逃得极快，眨眼就四散开去，唯有颜坤琪等几人站在庭院一角，都聚在姬朝安身边，一面东张西望留意旁人偷听，一面则是神色跃跃欲试。
姬朝安咳嗽一声，取出几个荷包分发给众人，不仅原七萧小北有份，就连萧小南、苗苗这样的小孩也拿到了。他叮嘱道：“里头有交待差事的单子，仔细照着做便是，另还有些碎银子、银票充作经费。若是不够了，使个人来传话，就说想吃巷东头牛奶奶家的糖葫芦了。”
一个圆头圆脑的小胖子嘀咕道：“我不爱吃糖葫芦，换成祝大叔家的猪肉脯成不？”
听见猪肉脯三字，趴在姬朝安肩头的小槐树也突然竖起了耳朵：“吱吱！”
孩童哄笑声中，姬朝安按住兔头，肃容道：“自然可以。”
待人群散去，颜坤琪依然呆呆站在一旁，抱怨道：“怎么没有我的份？若要办事，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娃哪有我的私兵稳妥，还不用花钱。更何况这事同我有切身关系，你怎么全交给别人？”
姬朝安道：“正因为同你有切身关系，才不能用你的人，徒添嫌疑还算轻了”他瞪着一脸懵懂的颜坤琪，一时有点恨铁不成钢，叹道：“小琪，你可长点心吧。镇抚使都差人去学宫自请退学了，你还看不明白？”
颜坤琪拍着胸口，满脸心有余悸，说道：“好在先生一口咬定，非要我亲自出面请退才做的准，不然我可毁了”他在姬朝安与高槐的四只眼睛凝视下，渐渐有些手足无措，期期艾艾道：“爹、爹他只是一时怒发冲冠，他向来这样，并不是，有、有意”
姬朝安道：“若你当真退学了，会如何？”
颜坤琪道：“多半、要、要下狱吃点苦头，不过只要扳倒了抱霞仙宫，坐实他拜邪神的罪名，我调动水军之事不仅不会受罚，说不定还能有嘉奖”
姬朝安走了两步，将小槐树放到桃树底下的石桌上，方才转过身来
，定定注视颜坤琪，直看得颜坤琪手足无措，方才笑道：“妾身未曾恭喜老爷，大郎这些年行事，愈发有老爷当年的风范了。”
颜坤琪噗嗤一声，按住肚子弯了腰，一手指着姬朝安，笑得直发抖，“你、你在何处见过我小妈？学得惟妙惟肖！”
姬朝安不理他，续道：“大郎接连立功，先是千里奔袭、诛杀叛贼，虽然被误会与人修勾结，仍是功劳一件。又一事，虽然擅自调动了抱霞湖水军，险些被误会成对无辜民众动武，好在总算厘清事实，同样是功劳，该当嘉奖。”
颜坤琪脸色变换不定，犹犹豫豫伸手挠挠脸颊，问道：“朝安，这究竟是夸我还是贬我？”
姬朝安笑道：“那位夫人的说辞，比我高明百倍，天天在镇抚使耳边吹枕头风，你猜会如何？”
颜坤琪渐渐沉下了脸色，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本以为爹对我格外严厉，是望子成凤的缘故难怪步步紧逼，分毫不留余地，原来并非考验……”他突然哽住了，两眼发红，颓然坐到石桌旁，两手紧紧攥着拳头。
小槐树直起身，颇为温和地伸出前爪放在颜坤琪头顶，安抚地摸了摸，颇有股同病相怜的意味。
姬朝安不善安慰人，只道：“十日之内，就能为你洗清嫌疑，便没有后顾之忧了。往后好生念书，多学点本事，或考功名、或建军功，都是出路。小琪可是岷州百年难遇的天才，犯不着与那些庸碌子弟一般仰赖父荫。”
颜坤琪吸吸鼻子，却依然低着头，并未回他只言片语。
姬朝安知晓此事一时半会难以转过弯来，也不催他，而是带着小槐树先回了学宫。
高槐进屋就环住他肩头，问道：“那我做什么？你还留着封信，莫非是给我的？”
姬朝安笑道：“眼神真好。”
他取出一封书信，交到高槐手里。
高槐兴冲冲取出来看过，当即变了脸色，下意识想要撕了信。然而姬朝安规矩大，往常毁坏物件，轻则关禁闭，重则不给
肉吃，如今积威犹存，他只得抓在手里，颤声道：“你……你竟然又赶我走！”
姬朝安道：“是游学，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学业有成后荣归故里，叫持国公与高耀有所忌惮，再不敢对你下手。对你只有好处。”
高槐怒气冲冲说道：“一派胡言！我不用游学，同样能叫他们忌惮。我孤身在外，万一变回了兔子，被豺狼虎豹吃了怎么办？你竟然不担心！”
姬朝安叹道：“我倒担心豺狼虎豹被你吃绝了种。”
高槐噎住，最后将信一扔，狠狠说道：“休想！我不去！哪儿都不去，打死也不去！”
说完边翻窗走了。
姬朝安直发愁。
谁知过了两日，他还在想说辞，高槐却改了主意，一脸地勉为其难道：“既然你想要我去游学，如你所愿，去一阵子也无妨。”
姬朝安道：“这个一阵子，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你可要想好了。”
高槐却混不在意一挥手，豪迈道：“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既然答应了，就不后悔！”
这本该是好事，然而追问理由时，高槐却神神秘秘只不肯说，姬朝安愈发狐疑其中有诈。
直到临出发时他仿佛才明白了其中缘由——游学二十人中，竟还有余子成。此去乃有鳞国，对其他人是游学，对余子成却是回乡。
待这批学子出发后，高耀竟突然寻来，他这些时日调养身体，气色颇好，都不用坐轮椅了。站在学宫大门口，居高临下看着姬朝安，柔和笑道："师弟有所不知，余子成是我舅舅的幺子，家父有意与舅舅家联姻，最好是将高槐送过去入赘。是以全力促成了这次游学，他此去蓬莱，正好提前适应。"
蓬莱正是有鳞的国都、这次游学的最终站。
姬朝安虽然明知道是高耀有意激怒，却仍是难免心中恼怒，面上却半点不显露，反倒恍然道："原来如此，国公粗中有细，连这些事都考虑到了。"
高耀在他脸上找不出恼怒色，自己反倒恼了起来，冷笑道："不过是
个傻兔子精，这次走了，休想再回洛京！有羽虽大，可绝无那畜生的容身之地。"
姬朝安转头看他，直看得高耀修眉蹙了起来，方才问道："你这样讨厌高槐，莫非是因为嫉妒？"
高耀不意有此一问，顿时脸色涨得通红，那些贵公子的优雅从容半点不剩，厉声道："胡说八道！我、本世子样样比他强，嫉妒他什么？嫉妒他能吃？"
姬朝安忍俊不禁，点头应道："他确实比你能吃。"
说罢也不同高耀纠缠，告辞离开了。
高槐一去暂时没了音信，而姬朝安给颜坤琪允诺的十日却快到了。
这期间楚霈查案，齐又铮寸步不离，两人将彼此都恶心得不行。
甚至还来询问过姬朝安他被拘在飞霞岛之事。
姬朝安并无隐瞒，将所见所闻都说了，就连那巨型邪神要挣脱桎梏、最后却被他用乌号弓射杀之事也细细说了。
齐又铮听得入神，难得开口问道："乌号弓乃上古人帝射杀蚩尤所用的神器，竟能为你所用？如今又在何处？"
楚霈道："齐千户恐怕问得不妥，此事同我们查的案子并无干系。"
齐又铮冷冷道："有无干系，要听过才明白。"
姬朝安见他二人又要争吵，忙道："我能用它，不过因为我凑巧在附近罢了，换了任何人——无论人族灵族，都能用它。射出三箭后，那弓便飞走了，不知去了何处。"
姬朝安自然知晓它去了何处，那地界得天独厚，正好能温养神器。姬朝安先得彻底养好了伤、修炼到筑基段，待灵基扎实，才能再取神器。
是以如今说谎也说得底气十足。
待两位问完，齐又铮冷冷辞行，走了几步，又转头盯着楚霈。神色不似盯着同僚，倒仿佛等人上前决斗。
楚霈亦叮嘱道："这些事不可再说与他人知晓，若有必要，我们自然会请你协同查案。"
姬朝安满口答应，趁机问道："楚大人跟齐千户有仇？"
楚霈哭笑不得，抬手揉揉那小童脑袋，叹道
："说来你恐怕不信，我与他乃是门对门一起长大的交情。"
姬朝安躲开他的手，好奇问道："哟，青梅竹马的发小，那是因何翻脸，成了如今的关系？"
楚霈笑道："小孩子家家，问这些做什么？"
姬朝安愈发好奇，这可是高槐真经中都不曾收录的秘辛，眼见楚霈并没有讳莫如深不愿提起的样子，便哼了一声，"不说就不说！"
楚霈却笑得更欢了，惹得不远处齐又铮脸色又更黑了几分。
他说道："你若当真想知道，先将我送的传讯玉符拿出来。"
姬朝安以言而行，将玉符取在手中。
刹那间，只觉一股杀气悍然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