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有其弟必有其兄
那少年自马上下来, 手里把玩着牛皮混金线的短鞭，门房急忙迎了上去, 笑得谄媚恭顺，点头哈腰说道：“大少爷回来了，这位是八堂少爷，来给老祖宗请安的。”
原来这位正是诚意伯的长子、姬朝甯嫡亲的兄长姬朝宴。
姬朝安眯眼看向下一任的诚意伯。
姬朝宴不过是个寻常人，侥幸投了个好胎，过上了钟鸣鼎食的日子。若是平安守成倒能应对，然而站错了队，后来惨遭鸠五家报复，惹来灭门之祸。曦城姬氏，在姬朝宴手中颓败如山崩, 再无复起之力。
一面在心中叹息，姬朝安一面执了个同辈礼，唤了声：“大堂兄。”
姬朝宴却看也不看他，冷笑道：“余四，你眼瞎了还是怎么着？什么野鸡杂禽都往里放？竟然异想天开要见祖母，什么玩意？还不轰出去？”
门房脸色发苦，左右不是人, 期期艾艾道：“可，大少爷，老祖宗可”
姬朝安道：“罢了，我还要去下一家拜年，劳烦余四叔转告堂祖母, 我该日再来请安。”
说罢也不看姬朝宴，只将带来的手信放在桌上，迈步出了门房处, 朝着侧门走去。
余四神色一松，连连告罪，满口答应下来。
姬朝宴却脸色一沉，几步追上前，劈头甩出一鞭，厉声道：“放肆！无礼贱民，少爷今儿好好教训你！”
他本以为这一鞭下去，定能抽中那小矮子后背，令其踉跄前倾，他再趁势一脚踢翻，踩上后背，将这惹人厌的臭小子狠狠抽上一顿，好为自己的娘亲、弟弟出口气。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姬朝宴一鞭竟落了空，姬朝安竟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只微微侧身避开，又稳稳抓住了鞭子往前一扯。
姬朝宴正好抬脚欲踢，脚底虚浮收势不及，顿时被扯得重心前倾，啪哒摔了个狗啃泥。
姬朝安也料不到这大哥哥如此好欺负，一时有些发怔。
便听见姬朝宴贴身的四个长随慌张跑上前来，大呼小叫地搀扶大少爷起身，其中一个个头最魁梧的长随指着姬朝安厉声喝道：“贱民！竟敢伤我伯
府的大少爷，还不快给少爷磕头认错！”
姬朝安充耳不闻，反倒笑道：“大堂兄，你怎么同我开这样的玩笑，小弟可受不起。”
姬朝宴由两人搀扶着起身，怔忡的面容渐渐涨出愤怒的红色。
他竟被个小孩给撂倒了，简直简直奇耻大辱！
那壮实的长随依然不依不饶，呼号着院里的家丁，要拿住姬朝安问罪，姬朝宴却已经自愤怒中回神，强自镇定道：“住手，我同八堂弟开个玩笑罢了，没眼力的傻货，怎么认真起来了。”
那几个随从虽然还有些回不过神，却还是机灵地往姬朝宴身后退去。
姬朝安也顺水推舟，应道：“大堂兄吓到我了。”
一面在心中暗暗发愁，姬朝宴、姬朝甯不愧是亲生的兄弟，跌倒的姿势、犯蠢的劲头都如出一辙。诚意伯府未来的主事人如此不济，还不如换个人做，譬如四堂兄姬朝宜就是个理想人选。
他正在心中百转千回，一个穿着孔雀蓝色百褶裙衫、十六七岁的秀丽丫鬟匆匆赶到，对二人福了一福，脆生生笑道：“莳瑛见过大少爷、八少爷，两位爷可真有闲情逸致，还在大门口就玩起来了，姑且歇会儿罢，老祖宗还在等着八少爷呢。”
那丫鬟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姬朝宴自然也对她客气，对她口中的“八少爷”称呼虽然心中不悦，面上却不显，只淡淡应道：“既然祖母叫八堂弟，那还不快去。”
姬朝安自然正中下怀，当即告辞，跟着那唤做莳瑛的丫鬟往内院走去。
莳瑛性子活泼，一路叽叽喳喳同姬朝安说话，倒也不冷场，从今天厨子准备的点心说到了庄子送来的茶叶，最后状似无意地提到了大夫人——“昨儿进宫朝觐后，回来发了好大的火，这事却跟八少爷有关系。”
姬朝安眨了眨眼，只觉好大一口锅当头罩下来，虽然隐约猜到了，却仍是茫然问道：“怎么会同我有关系？”
莳瑛笑道：“听说陛下松了口，准许持国公世子退了与我们府的婚约，另觅良缘，陛下自然对伯爷另有补偿。谁知世子说，诚意伯府未出过差错，平白
退婚于情于理都不该，愿意履行婚约，只是，求陛下允准，换一位姬氏子。”
姬朝安叹气，指了指自己。
莳瑛一拍手，愈发笑得灿若桃花，“可不是！大夫人气得半死，大少爷与七少爷同气连枝，行事难免也失了方寸。”
姬朝安继续摇头叹道：“一叶障目，高耀哪有什么好心，分明是为了恶心我。”
他将自己同高槐的关系简单一说，莳瑛灵秀通透，一听就明白了，也跟着叹道：“原来还有这样的缘故八少爷放心，老祖宗说了：咱们八郎是做大事的，岂能困于后宅为一人打理柴米油盐的琐事，着实是明珠暗投、凤凰落水的败兴之举。且此事老祖宗不答应，大夫人定然也不答应的。只是府里人多，难免良莠不齐，若有些人故意挤兑、得罪八少爷之处，还望八少爷大人大量，莫要往心里去。”
姬朝安口头客气说着“断不会计较”，心中只觉怪异。莳瑛这些话，自然是得了老夫人的授意、是老夫人的意思。然而老夫人对待他，未免太客气了些，几乎透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
他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老夫人是看在他哪一层身份上这样待他，只好打起精神，小心应对。
有了前车之鉴，待姬朝安辞行时，老夫人就唤了姬朝宜护送，顺利出了府。
姬朝安又马不停蹄去了城外。
城外刘河庄是谨宁县主的陪嫁，姬朝安抵达庄子时，小槐树最先迎了出来，嘴里叼着根棕色近黑、虬枝苍劲的树枝，树枝上头点缀着几朵赤红如火的梅花。
小槐树嗖地一下起跳，熟门熟路往姬朝安怀里扑，再将梅花枝放在小童手中，得意洋洋地竖起了耳朵：“吱！”
姬朝安一手抱着兔子，将他托到肩头，一手抓着树枝，那枝头梅花开得错落有致，尖梢是红骨朵，中间依次半开，到靠近手拿处时则全然盛开，颇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美感。
他便拿花枝轻轻拍了拍灰兔后背，夸赞道：“眼光不错，这枝花选得可真好，多谢了。”
小槐树却不炫耀了，只趴在姬朝安肩膀上哼哼唧唧地晃着
毛球尾巴。
萧小南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眼神不甘地盯着树枝，低声道：“那根梅枝分明是我找到的。”
姬朝安不易察觉地轻轻皱眉，有丝炽烈火气在心头暗暗盘旋，连原本情致动人的梅枝也显得有些刺眼。
面上却柔和笑道：“原来如此，是我弄错了，还给你。”
萧小南慌忙摆手道：“不不不原本就是为了朝安哥哥挑的。”他顿了顿，两根食指扭捏地绕着，害羞道：“朝安哥哥也夸夸我。”
小槐树愤怒回头，冲着萧小南吱吱叫，驱赶他快走。
姬朝安望着萧小南稚嫩的脸庞与毫无半丝阴霾的清澈眼眸，方才回过神来，“姬朝安”的壳子里住的是个百年老鬼，常拿前世为凭据行事，竟然都忘了，眼前的萧小南不过是个如假包换的幼童，他怎么竟跟小孩子置气了
当真自己也越活越回去了。
姬朝安暗中苦笑，一面摸了摸萧小南的头，说道：“小南挑的梅枝很好，我很喜欢，多谢了。”
小槐树愈发吱吱叫得起劲，姬朝安使劲托了托他，“好好，你也看中了，你也眼光好，辛苦你送过来。”
萧小南顿时眉开眼笑，一蹦一跳地跟在姬朝安身边，两人一兔进了庄子。
刘河庄中人声鼎沸，村民们杀猪宰羊，由庄头领着，要办一场长街宴。
庄子的主人、谨宁县主同崔复则都在庄子里住着，并未按宗室规矩进宫面圣。
姬朝安自然有疑问。
崔复大马金刀靠坐在贵妃榻中，握住妻子的手，眼神柔情万分，说道：“宁儿本就不喜欢繁杂场合，迎来送往虚与委蛇，可笑至极。如今乐得轻松。”
姬朝安隔着烤火的炉子坐对面，手里捧着热腾腾的八宝茶，眼珠子一转，恍然大悟道：“难不成，被赶到庄子里思过来了！”
谨宁急忙放下茶盏，呛咳不已，半晌才捏着帕子擦拭嘴角，叹道：“小姬神算，果然名不虚传。”
崔复轻抚着妻子后背，也跟着老脸一红，干笑道：“神什么算，他早知道有这样一天。”
姬朝安道：
“《萧十娘蒸湖》全书一出，必引起轩然大波，但崔叔叔不去也就罢了，县主婶婶也不进宫只怕还另外犯了事。”
谨宁又猛地咳嗽起来。
姬朝安见状，愈发心中笃定，甫张了张口，却在见到谨宁眼神闪躲、略带羞愧时猛然警醒，若无其事换了话题，笑道：“既然放你们出城过年，想来不是什么大事。”
谋害皇嗣乃是大罪，如今却只不痛不痒禁了县主的足，由此可推导出两件事，其一，失败了；其二，大长公主一系做得隐秘，未曾留下把柄。范嫄就算有所怀疑，没有证据便无从下手。方才有眼前这点小惩大戒。
谨宁到底还是心软，竟因此事而愧疚在心。
然而范风梁颜齐五家，对外风光无限，实则互为牵制、争斗不断。谨宁身为风氏女，裹挟其中、身不由己。若范氏谋划成功，一家独大，其余四家断无活路。谋害胎儿固然有伤天和，然则事关生死之争，谁的手上不沾血腥？
着实不必苛责自己，做得多了，自然心肠就硬了。
姬朝安只恨自己年纪太小，这些话着实不便说出口，只得装糊涂略过不提。
崔复哼笑道：“小姬神算，那你算算下一步怎么办？”
姬朝安见他有意岔开话题，自然顺水推舟，正色道：“我掐指一算，你这书要被禁。”
崔复道：“这书有两个版本，一版为删节版，只留故事，不录风月；一版为全本。”
姬朝安愣了愣，赞道：“这法子好！若只禁全本，百姓尚且以为是写得露骨的缘故。只是那故事含沙射影，包霞仙宫如何能忍？必定是要连删节版一起禁了的。殊不知你越是禁，百姓反倒越好奇，届时仙宫秘辛，只怕要家喻户晓。”
谨宁亦道：“我引荐黎李公子给乐王爷了。”
噗的一声，这次轮到姬朝安咳嗽起来。
乐王楚烨，洛京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凤弥王硕果仅存的兄长，好男风、爱美色，胸无点墨。一生最擅长的就是吃喝玩乐，乐王的乐，正是吃喝玩乐的乐。先王赐号时便摆明了他与王位无缘，当年曾被多少人怜悯
。
然而阴差阳错，楚烨反倒因此保住了性命。
这自然并非姬朝安惊到呛咳的理由。
楚烨自己虽然是个废物，却生了个好儿子，名叫楚霈。
楚霈到底也算帮过他，如今骤然听见谨宁给楚霈的爹送美人，姬朝安咳嗽完了，不禁又觉心虚、又想迫不及待看好戏。
崔复抚掌笑道：“快了，快了，就有好戏看。”
竟是迫不及待等着看洛京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