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斗
康年的庞大身躯往一楼大堂摔落,引来了满堂喝彩,竟连那些仰头张望头顶阴影坠落的食客都无一人闪避,显然对酒楼的应对成竹在胸。
酒楼呈八角型,此刻自楼顶八个角落里射来数十青色光点,黏在那巨汉头、肩、手臂、腿、脚各处,生生止住了这巨物的坠势。
姬朝安目力好,看得清楚,那些光点乃是极小的蜂鸟,全都急速煽动翅膀,鲜红的爪子抓着那大汉身躯身躯各处,伴随嗡嗡轰鸣,卖力地将巨汉提起来,转移到了四楼上的宽阔平台处。
颜小公子张了张嘴,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心中是惊讶多些,还是被冒犯的恼怒多些,盯着那灰兔的眼神难免发直。
灰兔一击即成,若无其事落了地,攀着姬朝安的腿,一路窜到肩膀趴着。小童皱眉抖了抖肩,将肥兔子往下推,皱眉道:“重!给我下去。”
灰兔四肢用力,兔毛坎肩似的巴着他肩头不放,小球尾巴摇得愈发欢实。
那伙计叹道:“客官,客官,暂缓动手,鄙店为方便客人们放开手脚打得痛快,是专门设计了比武台的。”
蜂鸟拎走了被击倒的大汉后,四周楼柱里镶嵌的机关投射出无数道细小白色光柱,在空心的楼层中集中交错,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透明圆球。
球体中一块四四方方的灰白比武场静静悬浮,这便坐实了有客人要比武的消息了。
牛气冲天楼里客满如潮,人头攒动,更有好事者下起注来。
颜小公子梦游般跟着上了楼,梦游般看着自己下属签了生死状,梦游般听酒楼伙计大声朗读比武规则,梦游般见自己手下的刺客同一个穿着普通青布衫的仆妇打了起来。
曾为镇抚使效力多年、成功暗杀过多名大员的精良刺客展示出鬼魅般的迷踪步伐,却被个寻常仆妇迅雷不及掩耳的一脚踢下了擂台。
酒楼热闹得仿佛过节,喧闹声愈发吵得他晕晕乎乎,小公子瞪着姬朝安的表情凶狠得像狼崽子一般,嘶哑着嗓音道:“再打一场!”
姬朝安道:“三场两胜,多打无益。”
颜小公子大步走到姬朝安面前,铮一声,长剑出鞘,指向那小童,厉声道:“就我和你,不许找代拳,你敢不敢?”
灰兔吱地尖叫,作势往那小公子面门扑去,被姬朝安及时半空拦截,一手托住他柔软肚皮,抱在怀中,从头到尾细细捋了捋毛。
随后姬朝安将小槐树交给仇四婶儿,才厌烦道:“纠缠不休。”转而作势离开,一面问伙计,宴席何时才好。
伙计陪笑道:“咱们的牛肉是用秘制香料腌制、再以文火慢烤,劳客官再等半个时辰,就快了。”
廖姓随从低头在那小公子耳边说着什么,那小孩却皱着眉,反手将随从推开,又追上前两步,傲然道:“且慢!少爷给你个机会,你若胜了我,少爷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
随从大急,“小少爷!”
姬朝安想了想,正视那小孩,说道:“好,你若战败,往后就莫要再纠缠于我。”
颜小公子冷嗤,满眼俱是自信,“我颜坤祺决斗五十五场,未尝败绩。”
姬朝安叹道:“五十五,这倒是个好数字。”
颜小公子道:“今日比试后,就变成五十六。”
姬朝安道:“颜公子放心,断无此事。”
颜坤祺怒极反笑:“口出狂言,小爷若不打得你哭着求饶,就跟你姓!”
姬朝安见这小孩满口大话,反倒不忍再激他。表面看来是两小儿争执,在姬朝安看来,却无疑是大人欺负小孩,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是以他同伙计借了柄未开刃的小号钝剑,又叮嘱将擂台遮蔽,只有酒楼相关人员、以及决斗双方的关系人员才能入内旁观。
这才慢条斯理翻过围栏,跳到擂台上站定。
颜坤祺叹道:“原来你这样怕丢脸,罢了,小爷稍微留点手,不把你打得太难看。”
说罢也同伙计拿了钝剑,一跃而下。
只是中途时背后扩展开阴影,形成一对半人高的雪白羽翼,轻轻扇动,那贵气十足的小少爷便神气活现地悬停在距离擂台三尺高之处,灰色钝剑往前一指,傲然道:“小爷让你三招。”
这小公子小小年纪便炼化羽身,且运用纯熟,这份天资,堪称惊才绝艳,果然有傲慢的资本。
只是……
姬朝安仔细盯着那小童的脸看,慢慢皱起眉来。
他终于想起来了。
以幼龄便能炼化羽身的天才,纵使在地域广阔的有羽全国也挑不出第二个。再加上长相有几分相似,姬朝安才能断定,这个镇抚使家的小儿子,应当是前世高槐麾下一员大将,名字……不是颜坤祺,而是……姬朝安略略回忆便想起来,是姜祺。
而这位颜姓镇抚使,姬朝安却并没有打过交道。他做西北十三州镇抚使时,姬朝安尚在姬氏族学被欺负。
后来姬朝安入朝堂协掌凤印,镇抚使却已经换了人做,颜镇抚使则战死在妖蛮兵入侵的战事之中。
只是……那时的颜氏遗孤前来面圣、接受抚恤时,其中并没有叫做颜坤祺的青年,镇抚使遗孀只领着几个女儿与一对双胞胎儿子。
那几个儿女或是神色呆愣、或是心思过于活络,十分不讨喜。还有两个被高槐美色所惑,一味偷看,甚至隐隐透露出愿留下侍奉君王的意思,被高槐赶出了鸣雍殿。
正因如此,姬朝安才约莫记得此事。后来颜氏子弟都不堪大用,并未在朝中任职,家族就此没落了。
而那时颜坤祺……不,姜祺早已崭露头角,修为精深、堪比人族金丹段,用兵如神,被称作四灵帝国第二军神——第一自然是高槐。
而他素来忠心耿耿,平妖蛮、诛魔怪,平定有噬国最激烈的反扑,立下赫赫战功,风头一时无两,是朝廷新贵,文武百官个个与他交好,姜氏也愈发水涨船高。
但与颜氏遗孤从无任何来往。
最后……高槐出征时,将姜祺留下来给姬朝安用,然而高耀逼宫时,本应护驾的姜祺却没有出现。
究竟姜祺中了陷阱,抑或姜祺本身便是个陷阱?
真相恐怕永无大白。
他目光落在那小童面上,心思瞬间百转。
那少爷悬空持着钝剑,却被姬朝安看得愈发脸红,就连两只耳朵都变得通红,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你盯着我作甚!还、还不动手?”
姬朝安才抖了抖手腕,并不应答,而是虚提着钝剑,剑尖朝下,朝颜坤祺一步步走去,沉声道:“不用让,三招之内,我要你改姓。”
颜坤祺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小爷三招内打得你叫爹!”
二人各自放完狠话,一个双翅骤然加速,朝斜下猛冲;一个两脚蹬地,骤然凌空跃起。
半空中灰蒙蒙的剑影交错,发出刺耳断裂声,竟在第一招交锋时便双双断为两截。
随即一触即分,姬朝安落地,颜坤祺反向飞空。不等周围人看清楚,落地的再度撑着地面起跳,起飞的也飞快止住身形,转而冲向地面。
本以为拳脚相加,然而颜坤祺眼前的小童却突然失去踪迹。
他只愣了一刹那,便立时回神——却仍是迟了。
姬朝安再度落地跃起,扑向他后背时,准准地抓住了一边羽翼,一掌劈向翅根。
炼化羽身能加持力量、速度,能在维持人身时飞行,修为精深时,甚至能为法术增幅。
虽然有种种好处,却也有一个致命弱点——翅根。
姬朝安一掌劈下时,白羽如活物般根根怒张,宛如密密麻麻的匕首竖起,前半截羽翼往后狠狠扇动,宛若布满刀刃的长鞭狠狠抽在他身上。
他却不管不顾,仍是维持最初的力度劈下,击中了左翼翅根。
手镯的防御宝石发动,浅绿的防御光膜笼罩全身,为他挡住了白羽宛如千刀万剐的凌厉切割。
颜坤祺闷哼一声,双翼彻底无力,带着那小童摔倒在擂台上。
姬朝安长舒口气,对上炼化羽身的“同龄人”,他无论体力、速度都居于下风,又夸下海口,自然只能剑走偏锋、速战速决。
好在颜坤祺虽然号称连胜五十五场,约莫泰半对手都在看见他背后白翼招展时便认输了,故而临敌经验远不如他。侥幸保住了面子。
羽民中藏龙卧虎,往后便是对上不起眼的小孩,也不能轻敌。
姬朝安神色自若地站了起来,沉声道:“第三招,你输了。”
颜坤祺左翼翅根酸软无力,一时间竟站不起来,只捏着拳头狠狠砸在擂台地面上,咚咚震响,一面恶狠狠道:“卑鄙小人!你使诈!你耍赖!无耻!不算!重来!”
姬朝安怡然自得地掸了掸衣衫,说道:“对了,我姓姬。”
颜坤祺脸色顿时涨红,咬着牙凶狠瞪他,一双眼中水汽氤氲,仿佛立马就要嚎啕大哭出来。
还是酒楼伙计见机得快,笑容满面上前拱了拱手:“恭喜姬小公子获胜!虽然主菜还要再等等,不过是时候开席上前菜了,请客官随小的来。”
姬朝安从善如流,只在走前看了眼正被廖姓随从搀扶起来的颜小公子,笑道:“随我姓不过说笑罢了,颜小公子切勿放在心上。只愿小公子言而有信,莫再纠缠。”
颜坤祺沉着脸,哼了一声,转过脸不看他,一脸被人抢了玩具的愤怒模样。
姬朝安忍俊不禁,说了声告辞,便转身跟着伙计走了。
看客们看漏一场比试,纷纷大声抱怨,酒楼内嘈杂不堪。
不过二人一兔已经不用管外界喧嚣,而是安坐雅间中享用盛宴。
折腾许久的全牛宴,终于流水样送菜上来。
吊龙、牛腩条、牛百叶用涮的;牛舌、颈肉、里脊、牛五花洒了高山岩盐,放在烧红的青石板上现烤现吃;腱子肉、臀肉用秘制香料腌制后文火慢烤;牛杂牛血加蔬菜香料一锅炖;牛骨牛边角肉加上萝卜、圆白菜吊高汤……
二人一兔哪里吃得完一头牛?
剩余了四分之三头牛,姬朝安托酒楼烤制妥当,装入食盒,全收进了储物宝石里,姬朝安估摸着,哪怕胡吃海塞,也足够他们再吃上五六天。
小槐树看着高高堆起的食盒被收入储物宝石,激动得耳朵尖都在发抖。
姬朝安笑骂道:“傻子,再吃上一两天,保准腻得受不了。”
小槐树努力摇头,表示绝对不会。
此间事了,那颜坤祺果然信守承诺,不再来找他麻烦。
姬朝安等人便乘了鲲鹏船,往绝崖城方向而去。
鲲鹏船比鲸船小了数十倍,船舱窄小,便四婶儿一间,姬朝安领着兔子住一间。姬朝安则取出了疗伤药丸,化了水,将白色绷带布浸泡其中,然后缠在右手掌上做药敷。
一面低声叹气。
他料不到那小孩竟是个故人,先前只觉厌烦,决意用钝剑抽打一顿,打到他鼻青脸肿,两个月消不下去,叫他刻骨铭心。
既然是高槐麾下大将,便多少留点颜面,这才弃了钝剑,用最利落的方法将其击败,打到他不敢不服。
只是这样一来,他多多少少也受了点伤。
姬朝安手掌隐隐地疼,拿绷带一圈圈缠紧了,牙齿叼着布条绑好。就见小灰兔直起身子,前爪扒了扒他缠好绷带的手臂,小声嘤嘤地哼。
姬朝安便想到,他处处顾虑,考虑周详,全是看在高槐的面子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提着兔子耳朵扔到凳子上,“起开!”
随后不顾兔子抗议,走出舱门吹风。
谁知他才打开门,右手边的船舱住着仇四婶儿,左手边船舱里的客人与他同时打开了门。
眼圈红红的颜坤祺圆睁双眼瞪着姬朝安,不等姬朝安开口,他便怒气冲冲骂道:“你这混帐小子!阴魂不散,竟跟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