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正午的光线在空气中渲染着幽幽的宁静，一丝丝缠住人的心，混杂着霍封玄身上若有若无的檀香气。
他蹲在穆殷的椅子边，叹了一口气：“不要跟孤赌气了，好不好？”
“我没有在赌气。”
霍封玄用一双眸子静静注视着她：“那你这么抗拒我？”
穆殷不忍心看他漆黑的瞳仁，转过了头：“我只是害怕，”她话里带上示弱的意味：“害怕丢了性命，害怕像徐氏那样随时失去了东宫的庇护。”
穆殷诉说着自己心底的顾虑，半遮半掩，像一个即将飞上枝头的寻常女子一般。
“就因为这些吗？”霍封玄沉声问她。
穆殷点了点头，眼中蕴含着无尽的惆怅。
霍封玄缓缓起身，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孤答应你，只要你没有存害孤之心，孤保你这一生平安喜乐。”
他说话时，鲜活的心跳声透过胸腔传进穆殷的耳中，一声一声，富有节奏。
穆殷闭住眼睛，咬紧下唇，再睁眼时，眸中光华闪烁，她轻声说了句：“好。”
清晨睁眼时，御华殿便来了两位面生的老嬷嬷，替穆殷梳洗打扮。
她换上一身青色百水裙，裙摆的绢纱如同淡薄轻雾倾泻而下，乌黑的秀发被花簪盘成髻，耳边坠着流苏耳坠。
穆殷心里直觉有事发生。
果然巳时时分，朝中传讯，太子殿下上奏求请赐婚，婚配对象正为刚刚巡回的杨家幺女，皇帝准允，朝中百姓无一反对。算是将婚姻小定下来了，俗称纳吉。
成婚之日定在寅年丑月，封为奉仪。
身后的嬷嬷面上慈祥，说起这消息的时候面上都乐开了花，“半月以后，姑娘便是这东宫高攀不起的人了。”
穆殷扯起嘴角苦笑一下，“借您吉言。”
霍封玄从朝中返回，几位嬷嬷退出大殿，给他们留足了空间。
见到穆殷此番收拾，霍封玄眼前登时一亮，脸上笑意真挚，半分不见朝堂上与霍秦对峙的虚与委蛇。
他走上前去，从身后抱住穆殷，将头轻轻搭在她的左肩处，瞧着铜镜里映出的交叠的人影。
穆殷今日身上涂了脂粉，淡雅的香气沁人心脾，霍封玄嗅了又嗅。
他低沉的声音传来，温热的气息尽数吐在穆殷耳侧，“你今后都这样穿戴，从前的小太监已经离开东宫，又打发回山里了。”
穆殷笑了笑，眉眼娇俏精致，又泛着说不出英气，令霍封玄晃了晃神，“真想明日便与你成婚。”
话语之间，泛着难以言语的忍耐与憧憬。
半月转瞬而过，金黄的落叶铺了满园，东宫却不见半分衰瑟，反而婢女来来回回忙碌着，张灯挂喜，红烛凤轿，鸳鸯花纹的被褥一件不少。
丑月初八，东宫太子与杨奉仪的大婚之日，满朝庆贺。
清晨时分，穆殷心里还是不可抑制地升腾起雀跃，真真假假，总归是她第一次嫁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便像个木偶般被装扮，凤冠霞披一件件上身不说，还被教导着行礼时的繁文缛节，听着听着便不由困倦。
吉时到，盖头遮住穆殷面庞，透着朦朦胧胧的纱帐，她看见自己被引到皇宫门东阶台上，百官顺列而站。
穆殷感觉牵引着自己的嬷嬷离开了，转而将自己的手放在一双温热的手心中，霍封玄一双红色玄纹衣袍，眉眼含笑地注视着她。
赞礼大臣声音响亮，贯彻云霄，“陛下有旨，今有杨氏之女作配太子为奉仪！”
新婚二人成旨，行三叩之礼。每一下，穆殷能感觉到对面的人持续很久，郑重得不容置喙。
随着最后一声头颅轻轻触地的声音，穆殷心中顿时涌上一股子说不出的心旷神怡，她感受着霍封玄手心传来的温度，想着时间要是能停留在这一刻便好了。
“礼成！”一句话掷地有声地响起。
霍封玄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心脏被幸福紧紧地包裹住。
当时傍晚，在御华殿张幕结彩，设宴款待亲族。
毫无意外的，今日霍凌君竟也到了，依旧一陇白衣，端坐在皇后的身边。
编钟雅乐高奏，觥筹交错，腰肢款款的舞女身姿轻盈，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
穆殷一身火红长裙，头戴金色石榴发钗，臂挽着霍封玄，姿态优雅，容貌秀丽。
看到身居主位的霍秦，穆殷想到刚入东宫时，霍封玄与孟氏成婚的情景历历在目，自己身居在霍封玄身旁安静侍候，如今物是人非。
“杨将军到！”
正暗暗感慨着，听到殿外传来的声响，穆殷不由得心头一紧。
杨粤国今日脱去了那日的灰色长袍，一身紫色直裰朝服，身材挺得笔直，正大步而来。
“将军请上座。”霍封玄丝毫不怠慢，心里还感激着杨将军的慷慨。
霍秦坐在主位上，端起一杯酒，笑道：“杨将军不禁将虞国战败，活捉其主将，还生出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是我卫国之福分。”
霍秦一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他见过穆殷几次，不至于她换女装之后便认不出。
“虞国本就是强弩之末，被我朝灭国都是指日可待的，小女能入殿下法眼，是我杨家的福分。”杨粤国顺着霍秦的话说下去，哄得他龙颜大悦。
穆殷站在不起眼的位置，攥紧双手，骨节发白，听到他们三言两语，将虞国贬低得如此不堪，她心中无法不感到愤恨。
霍封玄拉着穆殷的手，时不时地开口配合着他们。
酒过了三巡，霍封玄凑在穆殷耳边说：“照礼，你该给杨将军敬酒。”
穆殷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一下子愣在了原地，但她不敢拒绝露出马脚，只好点了点头。
霍封玄今日面容欢喜，他朝着杨粤国说：“阿殷今日敬将军一杯酒，感恩您的生养之恩，此后您也好放心将人交给我了。”
穆殷慢慢缓缓走近杨粤国，拿起酒盅，不动声色地低下头，隐去了大半张脸。
杨粤国忙着与霍封玄讲话，倒没有将注意力放在穆殷身上。
穆殷倒酒的手稍微有些颤抖，一个不小心，将酒水洒在了他的袖口处。
本不是什么大事，偏生皇后凉凉地开口：“大婚之日敬父亲的酒水洒掉，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穆殷丢下酒盅，俯身便跪在地上，“阿殷愚笨。”
霍封玄幽深的目光紧盯皇后，“洒了再斟便是，母后未免小题大做了。”
皇后不再说话，穆殷提起酒壶，重新替杨粤国斟酒，只是这一次，他全程盯着穆殷的动作。
等到铜制酒杯递过去时，毫无征兆的，杨粤国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酒杯一下子被打翻在地，如同一声闷雷在宴会上炸响。
“你究竟是谁？”杨粤国眼神锐利。
穆殷双手还被他攥着，声音有些颤抖：“父亲大人，您有些醉了。”
“把头抬起来。”杨粤国目光仿佛攥住了穆殷的呼吸。
穆殷此时低垂着头颅，面色发白，冷汗顺着脖颈流到了衣领中去。
等一张脸全部暴露出来的时候，杨粤国心里一震，那日男子装束时骗过了他，可如今一看，分明就是虞国那位女将军。
他多年的沙场经历使其反应迅即，当下便拔出了腰间佩刀，冲着穆殷的直劈过去。
声音中气十足，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楚：“虞国狗贼，混入我大卫国太子身边所谋为何？”
穆殷满脸惊愕，她待在原地来不及闪躲，一道白亮的光从眼前闪过时，幸亏身边的杨振按下了父亲的短刀。
他大声让自己的父亲冷静下来：“父亲，您在做什么？”
霍封玄急忙将穆殷拉在一旁，问她有没有手上。
他也有些不明所以，不理解杨粤国突如其来的失态究竟是为何。
杨振代替自己的父亲，向在座的诸位致歉：“家父今日喜悦，饮多了酒水，这才闹了笑话，诸位不要往心里去，我先带他去休息。”
他说着，便要扶着杨粤国离开。
却没想到，杨粤国站在原地不肯离去，手里还捏着他的佩刀，气忿地双眼发红，指着穆殷喊道：“说！你混入东宫，是何目的？”
最后场面难以控制，霍封玄给杨振使了个眼色，杨振点向杨粤国后脖颈的一个穴位，令他昏睡了过去。
“家父今日是真的又醉又累。”他笑着说完，将人带离了现场。
穆殷浑身像是僵住一般，冷汗黏在身上，恐惧令她不敢抬起头。
霍秦坐在主位上，对着皇室宗亲，没有个交代不行。
他双眼审视着穆殷，“杨奉仪，方才将军的话，是什么意思？”
穆殷只是呆滞地摇摇头：“回父皇，阿殷不知。”
她知道自己已经惹了怀疑，心中闪过一阵又一阵的绝望。
在座的宾客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若是虞国混了进来，那么这件事可是说小不小的，何况是即将入住东宫的人。
穆殷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遗弃在原地，她抬头看一眼霍封玄，眼眶红红，倔强而又无助。
霍封玄低沉的声音响起：“虞国将军已被押入天牢，怎么会在此地成为孤的奉仪，怎么，还要给孤安上一个叛国通敌的罪名不成？”
暗含威胁的话一出，成功地压制住众人的猜测。
“玄儿自然不会这样做，可保不齐虞国人自己逃出天牢，改名换姓，迷惑太子心智呀！”
皇后轻飘飘的一句话又如闷雷一般，炸响在穆殷耳侧。
霍封玄哑声，事实上，他自己都没有充足的理由去否认。
“婚宴之后，朕会安排彻查此事。”霍秦见话语抵挡不了悠悠众口，只好做出承诺，也怪他，没有将这奉仪的身份查清楚。
穆殷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但知道自己反而说多错多，难以破解这局面。
“父皇不必废此周章，”霍凌君清朗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的温煦：“儿臣曾因谎报兵马被押入牢中时，那位虞国将军可是好端端地就待在大牢中，就在儿臣隔壁。”
他自揭伤疤，说出的话总算有几分信服的力度。
“那便是乌龙一场了，杨将军今日真的醉了。”霍秦笑呵呵地打着圆场，“吉时快到，可是不能耽误的。”
甫一发话，穆殷便脚步虚浮地被霍封玄牵着回寝宫了。
出了殿门，周边漆黑一片，一个侍从匆匆赶来，递给霍封玄一张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