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再次回到东宫后,穆殷没有官复原职,就这样一直被无名无份地养在御华殿里。
她每日无事可做,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到院子里懒洋洋地晒会儿太阳,等肚子饿了便到伙房讨些小零嘴儿。
自从这次被带回东宫,穆殷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凭着自己的本事极难回国,倒不如把霍封玄哄好了,再静待时机。
这天,她倚在秋千上闲闲地晃着,手里捏着红薯干儿,丢进嘴里嚼着。
忙完政事的霍封玄回宫后,不见心里念着的人儿,问了婢女,才知道在后花园里。
所以当他过去的时候,一幅闲适的场景便映入眼帘。
陈旧的秋千上,他的小太监昏昏欲睡,倾泻而下的阳光勾勒出漂亮的脸部轮廓,不设防的模样像一只软乎乎的猫咪。
他轻步往里走,细微的声音还是惊醒了穆殷,她抬起脑袋,左脸颊上被压出道红印子。
穆殷睡眼惺忪,一副愣愣的模样,“殿下来了啊。”
霍封玄心软得一塌糊涂,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已经快中午了,懒猫。”
“哦。”
穆殷嘴上回应着,脸还是朝后避了避,躲开他的触碰,她还是不习惯如此亲昵的动作。
霍封玄手在空中顿了顿,随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脸色有些尴尬。
他想,一定是昨日的靠近令他冲昏了头,但从一开始,阿殷本就是打算逃出城的,还是被自己强迫带了回来。
事情兜了一圈,还是回到了最开始,他自己一厢情愿,而阿殷不时地躲避。
“今日带你出宫玩一圈。”
霍封玄心思百转千回,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的脾气,转而目光温柔地说。
主要是他转念一想,同为男子,换了任何人都很难接受这段关系。
穆殷知道这已经是霍封玄很大的耐心,她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点了点头,说:“好。”
霍封玄单膝蹲在她面前,闻言眉开眼笑。
事情安排得很快,食过午饭,穆殷便身穿一件月白色对襟锦服,被拾掇得俊俊俏俏的带出去了。
这次出宫只有他二人,霍封玄走在前面,穆殷亦步跟在他后面。
没想到他说的“出来玩”,就是将穆殷带到了一处庙宇。
站在慧音寺前,一座座殿宇经堂、佛塔僧舍相映生辉,幽幽藏香从寺中传来,带着安定人心的作用。
霍封玄顿住了脚步,上下打量一番,看着络绎不绝的香客,等到钟声敲响的时候,霍封玄说了声:“走吧。”
便不顾穆殷疑惑的神情,将人带了进去。
他似乎对此地十分熟悉,先是领着穆殷到一尊大佛前,点燃了三根香,拿出软垫跪在上面,然后闭眼跪拜,嘴里默念着什么。
穆殷很少见他如此虔诚的模样,临走时,还从钱袋中拿出些银子放进功德箱。
心下好奇,穆殷开口问道:“公子刚才拜佛求了什么?”
年少荣登太子之位,家财万贯,近日又收了大半兵权。
穆殷难以想象他还有什么需要向神灵乞求的。
出乎意料的是,霍封玄认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刚才那尊啊,什么佛不清楚,不过我知道,”他顿了顿,说“是求姻缘的。”
穆殷被噎住了,她隐隐感觉到什么,却不敢再问下去。
偏生霍封玄像是故意逗她一般,“想知道我想与谁共结连理吗?”
穆殷定定地看他一眼:“不想。”
话题到此打住,两人继续往寺院深处走去。
直到一个高个年轻的僧人看到了他们,恭敬地迎上来:“霍公子,净慈方丈已在屋中等候许久。”
霍封玄双手合十:“有劳带路。”
僧人点点头,就要抬步时,注意到了站在霍封玄身后、被遮得严严实实的穆殷,他问:“这位小公子是?”
霍封玄迎上他怀疑的目光,解释道:“贴身侍候的人,不碍事,可以一起进去。”
僧人这才放下心来,将两人引了进去。
到一处屋舍前,他们停下了脚步,僧人在屋外禀报:“方丈,霍公子到了。”
隔着薄薄的窗纱,里面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请进来。”
穆殷理所应当地跟着一同走进去。
屋内清简朴素,只有一方床榻与木头方桌,上面沏着两杯茶,还冒着袅袅的热气。
坐在正中间的是一个年迈的方丈,身穿青灰僧袍,双目浑浊,浑身泛着宁静祥和。
霍封玄看到这人,竟然出奇地恭敬,比对霍秦还要客气三分。
他微微颔首,双手行了个佛礼:“净慈方丈。”
穆殷虽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合手照做,唯恐亵渎了什么。
那位净慈方丈点点头,面庞上始终挂一抹慈祥的笑,看到霍封玄,他招了招手:“孩子,你来了。”
霍封玄坐在方丈对面的椅子上,端起热茶,品了一口,顺嘴介绍了句穆殷。
穆殷坐在霍封玄身后的小凳子上,也不多话,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注意到,这两人就像许久未见的老友般,寒暄了许久,彼此十分熟稔。
二人又说了些什么,穆殷没注意,以为就是讲经修禅一类的,自己也没兴趣听。
直到某刻,霍封玄手中多出一串菩提佛珠,他小心翼翼地递给净慈方丈。
这不看不要紧,眼睛扫过去,穆殷便认出那正是先前她黑夜跑去凤梧宫,偷的皇后的那串。
净慈方丈将佛珠拿在手里,睁着混沌的眼睛仔细端详,问道:“如果老衲没看错的话,该是两串一模一样的。”
“嗯。”
霍封玄点头,从手腕上脱下自己的佛珠。
方丈看见后大惊,言语有些激动:“你是静芸的孩子?”
霍封玄:“静芸是谁?”
他皱着眉问,但心里是隐隐有些兴奋的,仿佛印证了自己的某种猜想。
穆殷也好奇,她记得当朝皇后的乳名并不是此。
净慈方丈见他一无所知,便打算保持缄默,他说:“没什么,大抵是老衲记错了。”
霍封玄见净慈方丈分明清楚些什么,却隐藏着不告诉他,当下便撩开衣袍,打算屈膝跪下去。
最后是方丈阻止了他:“孩子,你这又是何苦啊!”
霍封玄摇头道:“方丈,我已经被蒙在鼓里二十几年,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或者。”
他目光坚毅,里面带着恳求与孤注一掷的勇气。
两人僵持了许久,最后方丈扭过头,避过霍封玄的眼睛,缓缓叹出一口气,“我以为有些事情,随着人的离去也就被遗忘了。”
“不会的,我会一直记得的。”霍封玄喃喃道。
方丈说:“那我便把知道的都告知于你。”
穆殷呆在一旁,眼见要说出皇家秘闻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但自她进到屋中,方丈显然已经把她看作可以吐露的人了。
净慈方丈吐出一口气,目光望向窗外的虚空,缓缓地回忆往事。
原来佛珠的主人唤作静芸,她十八岁被送进宫中封妃,后得圣宠生下霍封玄,一年后便去世了,弥留之际,将曾经由净慈法师开过光的其中一串佛珠留给自己的孩子,而另一串本该是由她带着入棺的,却不想依旧残存人间。
故事说得并不复杂,但是等净慈方丈住了声后,穆殷却注意到霍封玄放在腿上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稳了稳声线:“所以,我的母亲早已去世。”
“她曾是陈府最受宠的小千金,我看着她长大的,最后在却在正好的年华里殁了。”净慈方丈阖上眼,眼泪从眼角滑下。
“陈府。”霍封玄默念道,“可是京城陈少卿府?”
“正是。”
霍封玄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站不稳,穆殷忙上前去搀住他的胳膊。
他双手扶额,从嗓子中挤出几声低沉的冷笑,有点像是自嘲:“陈府,被孤亲自领着兵马荡平了。”
他想起来,大概是在七八年前的时候,他手里刚有了自己的兵马,可母后却待他一日不如一日。
与霍凌君的差别越发明显,甚至有时眸子里是掩藏不住的厌恶。
而自己则是绞尽脑汁地去讨母后的欢心。
有一次,母后告诉他京城的陈家对她不敬,甚至上了折子大骂其心肠歹毒、祸国妖民,纳谏要求废后,便让自己去处理这件事。
那时的自己年轻气盛,又一心想在母后面前立功,便也没有细细调查,直将陈氏一家发配边境。
如今看来,自己认贼作母,残害同胞,实在愚蠢至极。
走出净慈方丈的屋子时,霍封玄就像是大病了一场,状态十分不好。
穆殷透过二人的只言片语,也能猜出个大概来,皇宫里争权夺势的那些事儿,她也不是没听说过。
穆殷迟疑了一下,还是用手在霍封玄后背上顺了一把,轻声问:“您没事吧?”
这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可以毫不在意地将心事压进心底。
相反,霍封玄突起的喉结滚了滚,说:“从小时候起,母后便喜欢霍凌君多过我,我努力念书习武,可我却努力她反而越憎恶我,后来,我登上了太子之位,她便伙同母家想拉我下马,这么些年,我也难受过……”
他诉说着以往的经历,眼睛猩红,压抑着的痛苦肉眼可见。
以往强势的人忽然表露柔软,就像是有着最坚硬盔甲的刺猬,袒露出自己的肚子。
看着这样的霍封玄,穆殷心里像被细细绵绵的针刺了一下,不痛,但就是带来了异样。
鬼使神差的,她抬起胳膊抱住霍封玄,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部。
不停地在他耳边重复:“没关系,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