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一直在静观其变的穆殷,终于端起面前的玉杯,在众人的目光下站起身来。
她面朝着霍封玄敬杯酒,“属下有话要说。”
每逢出宫在外或是商议政务时,穆殷以“属下”代替“奴才”自称,她此举是希望霍封玄能渐渐适应,她这个新幕僚的存在,而不是日日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的太监。
“说吧。”他轻轻抬了抬下巴。
双手相抵行了肃礼后,穆殷说:“古有秦昭王‘远交近攻’,联合相距较远的国家蚕食周边,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最后一举统一六国。而今不如效仿先人,连虞抗韩。”
此话一出,底下便窃窃私语起来,韩国毗邻卫国,但若要接近其地,两山如削,越过大峡关,实属易守难攻。
何况先不说这么多年以来,韩国紧紧依附卫国,安分守己。更何况其国力不强,面积不大,实在没有征讨的必要。
这样一来,穆殷的想法便令人费解,显出几分便有用心来。当下,先前那位说要攻打虞国的学子,趁此机会,开口便是一通嘲讽:“瓦解我方盟友,陷卫国于不义,莫不是别国的细作?”
他声音尖利,话中的敌意令人不适。
“毛远,莫要多嘴!”董华暗中开口提醒。
直到此时,众人人才开始注意到穆殷,今日议学新添的一张新面孔。瞧着年纪不大,身形也瘦削。
穆殷听着毛远的冷嘲热讽,冷笑一声:“这殿中是智者的交锋,细作进来偷窃消息正常,可蠢材进来又是做甚?”
这一番话说的,算是全然拂了毛远的面子。
这般的伶牙俐齿,众人不禁开始好奇其身份来。
“你叫什么名字?”
主座上突然传来问话,声音不起波澜。
其他人都眼含同情地看着穆殷,虽是太子亲自领来的,但这一番话说的,到底过于放肆了些。但同时也不禁疑惑,与太子一同前来的,怎会不知晓其姓名。
却不想,那瘦削的小公子动也不动,就那样面带浅笑地站着。毛远一脸幸灾乐祸,看他惹怒了太子的后果。
等了许久,霍封玄没有得到回答:“孤在问你话。”
话里话外,已经带上了丝丝怒气。
看见这太子爷的目光直盯着自己,毛远终于意识到什么,立即收敛住了笑,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是在问属下吗?”
霍封玄懒得回答,牙齿碰撞吐出两个清晰的字眼:“蠢货。”
“孤的学宫从不养废人。”
他手指隔空点了点毛远,便立即有人进来撤下他的杯盏——
毛远被当众逐了出去。
此时,众人在猜测穆殷身份之余,再也没有人敢轻视她,纷纷正襟危坐,听着这位小公子的想法。
看着场面安静下来后,穆殷没有用沙土地图,而是伸出纤细的手指,沾上些杯中茶水,在青石板上画出一个粗略的图来。
她指尖微动,将韩国画做一个阻隔卫国与虞国的屏风,接着又将它做出一个漂亮的肢解,由卫国与虞国瓜分。
“殿下请看,卫国若与虞国结盟,实力必定在韩之上,到了分韩之时,虞国占大头,卫国少分一些,以虞国主动攻打为由头,又何来卫国不义之说呢?”
穆殷如轻柳一般站得笔挺,不见半分心虚:“瓜分韩国后,此时虞国北进与卫国接壤,地势低平易于攻进,那么整个虞国都将是殿下的囊中之物。”
这一番说辞既可谓另辟蹊径,又见识长远,以韩国为跳板拿下虞国,当下振奋了在座的野心。
偏偏穆殷说罢后,左手按住右手,低下头至地停顿,行着恭恭敬敬的稽首礼:“鄙人拙见,请殿下指正。”
霍封玄曲着手肘半卧在座上,穆殷所提及的想法他心中早已有数。之所以没有打断,还是想多瞧几眼那小太监,与平日里的唯唯诺诺全然不同的样貌。
玉石栏杆的大殿之上,一个俊俏公子长身玉立,金冠束发,身着一袭锦服侃侃而谈。
他就这么看着入了迷,一时间忘记给叩首的人一个答复,等意识到许多人将疑惑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时,他才回过神。
霍封玄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淡定地直起腰身,往下方环视一圈。
却见那小太监如白鹤折颈一般,还在对着自己俯首而拜。
他道:“卿的想法不错,只是,如何能保证在灭韩之后,虞国不会趁机增势,反咬我卫国一口呢?”
底下又开始了一番讨论,纷纷开始质疑穆殷的建议。霍封玄用修长的手指夹捏着手里的酒杯,漫不经心地看她的反应。
“这便是卫国目前要做的,屯田种粮。压过虞国的最大优势,它便不足为惧。”穆殷在一旁恭谨地说道。
“卫国地处漠北,终年天气严寒得紧,如何与江南水乡的虞国作比?”
霍封玄已经放下手中的酒杯,目光开始变得锋利起来,发问有些咄咄逼人。
穆殷也不惧:“北魏贾子《齐民要术》中的务农经验,当值一读。”
一番言辞交锋结束,众人对这不知姓名的小公子才算心悦诚服,不曾想其既懂军事,对农业也精通晓畅。
其实,能有这样的回答,多少也是出于穆殷对虞国的私心。近年来,韩国依仗卫国为虎作伥,数次骚扰虞国边境,若能引得他们内斗自然是最好。
至于后面所讲的屯田积粮,全是曾在征战边塞时,粮食无法运进帐种,唯有军队自己动手。久而久之,便对这方面的内容有了些研究。
但说出的时候,她也不免担心,是否会被霍封玄识破意图,进而拆穿自己的身份。
“阿殷的想法甚好。”
听了这句话,穆殷悄悄吁出一口气,总算在没令他怀疑的同时,完成了霍封玄的这份答卷,令他不觉得收纳了个草包。
那日学宫议政的最后,也没得出个最终的答案,但霍封玄似乎也并不在意,只是吩咐自己从宫中带出的御厨,烹了一桌子佳肴,再配以美酒。好吃好喝得伺候过后,一行人又原路返回了东宫。
夜色沉沉,已经过了三更天。铜台案几上的烛火摇晃,蜡油顺着红烛淌下,肆意地随处堆积。
穆殷在太子寝宫中忙碌穿梭,替霍封玄放好沐浴水、准备好干净的衣物时,她微微欠了欠身:“今日学宫一行,太子疲乏,奴才先行退下了。”
“慢着,为孤宽衣。”
木制阙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后,穆殷又将它推回原处,大门紧紧地阖上。
“诺。”她恭敬地答道。
霍封玄立于铜镜前,等身高的镜中映出他的身影,宽肩窄腰。他伸展着手臂,透出与生俱来的贵气。
脚步缓缓地移动,穆殷绕到他身前,开始垂头解腰上的玉扣。
只是那玉扣看似色泽透明,却是设计复杂,上方还挂着一枚墨绿剔透的玉珏。
穆殷生怕一个不小心,毁了那腰扣不说,玉珏掉在地上,也是她赔偿不起的。
是以惯于拿刀耍剑的手,此时被缠绕在精细的腰扣上,难以解脱。
偏偏她一边解着,霍封玄还在与她闲谈:“你肚中是有些笔墨的,孤没看错人。”
“殿下谬赞。”穆殷应付着他。
“你不当值空出时间时,可以跟着杨振一同去演武场。”
演武场?
穆殷听见这三个字心中一阵澎湃,不曾想离开虞国竟还有同百万雄兵演阵的机会,当下面容都鲜活了起来:“谢殿下。”
霍封玄一直观察着她的反应,等看到意料之中的激动时,他假吭一声以正辞色:“还不快替孤宽衣?”
穆殷这才想起,手上的活还没有干完,但这玉扣也确实难解,就在她鼻尖上都急出了汗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气息打在她鬓边的发丝上。
“奴才愚笨,还请殿下见谅。”
穆殷赶紧低头认错,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从霍封玄的腰上拿开。她提议道:“奴才这就为您喊个手巧的婢女来。”
霍封玄没有理会她说的话。下一秒,穆殷的手便被一只修长的手覆住。
她抬眼看去,眼神中满是错愕。却不想霍封玄是平时的云淡风清,“你不会,孤来教你。”
他捏住穆殷的手放在自己的腰带处,灵巧地从某处轻轻一捏,合上的腰扣发出“咔哒”的轻响,随即从腰上脱落。
幸而穆殷眼疾手快,反应迅速地接住了那枚玉珏,趁机将手挣脱了出来。
随后她将手置于衣领处,妥帖地为他除去锦衣外袍:“殿下,冬日天凉,您将中衣脱于浴池外便好。”
虽然不知道霍封玄沐浴的习惯,但穆殷猜测他总不会大剌剌地赤身穿过宫殿,何况她垂下的脸面色绯红,再继续为他宽衣显得十分艰难。
所幸,霍封玄倒也没有异议,他说:“好。”
接下来,穆殷便等着他走进浴池,自己也好回去睡觉。
却不曾想,等了许久,也不见他的脚步挪动半分,穆殷大着胆子瞥一眼,却见那道修长的身影还立于暗黄的铜镜跟前。
心中想催促两句,但穆殷终究没有那个胆量。
“你觉得,孤样貌生得如何?”
冷不防的,霍封玄嘴里迸出来这么一句。
穆殷一时拿不准主意,但是出于本能,她还是拍起了马屁,想着先将霍封玄哄高兴了再说:“放眼卫国,殿下俊美无双,天下女子看过之后自是都要沦陷的。”
霍封玄侧目:“你当真这样认为?天下所有人?”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他刻意省去了话里的“女子”二字。
扪心自问,这绝非她真心话,霍封玄俊朗归一码,但喜怒无常,城府极深,总是不经意得透出一股子阴戾来,大多数人的第一印象该是躲着他才对。
但穆殷还是点点告诉他:“那是自然。”
今日的霍封玄确是破天荒的头一次,不再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性,点点头说:“孤知道了,你下去吧。”
话语里藏着掩饰不住的愉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