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除夕
转眼就到除夕,年前公司事务格外繁杂,谭明梨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坐上回家的车还疲倦不已,靠在副驾上闭目养神。
谭明卿见她脸色不好,伸手关了车载音乐,又稍稍调高了一点暖风,一手递了瓶水过去:
“喝点吗?说不定能舒服点。”
谭明梨应声睁开眼睛,神色间有点少见的迷惘,看样子是刚刚忽然睡过去了,才醒神。
“不用了,谢谢。”
她轻声说。
谭明卿也不勉强,收回水,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道:
“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是不舒服吗?待会回家了记得化点妆盖盖。”
“嗯,好。”
谭明梨累得说不出话来,连像平常一样淡淡地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轻轻地应了一声。
她待会还要回谭家参加年宴,谭明卿见她实在疲倦,担心她现在这状态开不了车,所以特地开车送她回家。
明卿送她到小区门口之后就离开了。
她们俩现在明面上还是仇敌,不能出入同一辆车,显得太过亲密,即便是在谭明梨的小区,离谭氏天高皇帝远,也很注意不叫旁人看见。
谭明梨回到家,回到熟悉的地方,这才浑身放松下来,按着眉心慢慢地坐到沙发上。
太阳穴疼得厉害。
或许是……用脑过度?还是前几天为厘清账目,连续熬了几天夜留下来的后遗症?
谭明梨胡思乱想着,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
到底还是老了。
她想。
明明年轻的时候通宵读书,第二天早上起来仍旧精神抖擞,现在只是稍微熬了几天,整个人都累得几乎抬不起来手,久坐起身时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时常还会有心悸的感觉,让她不敢再多熬。
她昏昏沉沉地在沙发上睡过去一会,又在几分钟后莫名其妙地惊醒。
脖颈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谭明梨心脏怦怦跳,喉咙干涩,皱着眉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之后才勉强感觉不那么难受了。
刚刚好像做了一个不大好的梦。
她撑着额,从噩梦带来的错乱感中缓了一会,才去放热水洗澡。
洗出来倒感觉好多了,她就着这短暂的精神给自己化妆。
镜中的女人面色苍白得厉害,嘴唇更是淡得几乎看不见颜色,眼下有浅浅的青,撑在洗漱台前的神色疲倦而又厌烦。
谭明梨连轴转了好几天,猛地一照镜子,几乎被自己映出来的面容吓了一跳。
她怔了半天,才屏住呼吸,轻轻地抚了抚自己的脸。
她现在这样子……好像不是很好看。
小水见到她这副模样,还会喜欢吗?
谭明梨低下眼,自嘲地笑了笑。
大概是不会再喜欢了。
说不定,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她一定是去喜欢那个夏学姐了,对不对?
小水好久都没有跟她发过一句话。小水性子柔软,但并不阴郁内向,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跟她分享,现在小水走了,她的话都去跟谁说了?
谭明梨眼眶发酸,悄悄掉下来一滴泪。
反正不是跟她说。
化好妆,差不多也就该出发了。谭明梨穿好衣服,最后回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低下头,轻轻地拍了拍玄关上坐的史迪奇。
“小水,再见。”
她轻轻地说。
年宴是谭家的家宴,不少外地的旁支也忙不迭地赶来参加,大都拖家带口,指望着谭景山给几个钱,甚至还存了一些万一自己的孩子被老爷子看上,许一个下下任继承人的位置也未可知的心思。
因此,说是家宴,其实倒类似于民间结婚摆席的排场,天南海北来的人又多又杂,热闹和气的表象下是形形色色的人各怀居心。
不过谭家旁支兴旺,嫡系却人丁稀薄,这一辈的子弟只有谭明梨、谭明卿、谭明昭三个人。
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毫无疑问就是谭明梨。
当年费尽心思要将谭明梨逼出谭家的人只多不少,真要论起来,恐怕来参加年宴的大半人都不能摸着良心说自己完全清白,半点也没有在当年的旧事里面插足浇油。
而在谭明梨结婚嫁人自毁前程之后,没有私底下冷嘲热讽过这位曾经的天骄贵女的,更是一个都找不出来。
毕竟谭明梨当年风华太盛,压得谭家其余子弟都冒不了头,不论多优秀的人,在明月一样的谭明梨光辉下一对比,也就成了荧烛鱼目了。
连如今的小谭总,看着多么风光,不也是在谭明梨结婚之后才有机会身居高位的么?
木秀于林,即便风不催之,众人也要共击之。所谓的名言古训,流传千年并不是没有道理。
所以自去年冬天谭明梨忽然空降高层,谭景山甚至广发请帖,特地筹办了一场小雪宴,为孙女的回归亮相造足了势、给足了脸面,谭家众人这才一下子感到恐慌:
他们当年欺压过的谭家长女谭明梨,如今历尽千帆,重又回来了。
她的心气脊梁并没有被消磨折断,反而如玉似翡,被时间琢磨得更加光彩照人,使人见之无不心折。
但旁人是心折,谭家众人却是恐惧难安。
他们惧怕谭明梨的报复和打击。
当年怎样嘲讽她的过往仍然历历在目,本以为她此生至多只能困顿于锅碗家室,从此如世上最普通的妇人一样,在日夜辛劳中变作庸人,再也翻不了身,如今她却回来了,她竟回来了。
——世上的事情,谁能想得到呢?
提心吊胆了数月,但谭明梨回到谭氏之后,却并没有什么动静。
既没有像众人想象的那样新官上任三把火,将一批旧人拉下马给自己立威,也没有将当年躲在龌龊事背后的人一个个揪出来,跟他们另算总账。
她面对谭明卿的挑衅无动于衷,谭二叔私下给她使绊子,她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风轻云淡地按兵不动。
总而言之一句话,人们想象中的三人争权大乱斗局面是半点没有发生,谭明梨入职已经三月有余,谭氏却依旧风平浪静。
她好像十分老实软弱,并不打算做什么,除过一些必要的应酬之外,聚会晚宴什么的也是能推辞的都推辞了,一副毫无野心的样子,也没有什么进取的意思。
众人这才一边犹豫着一边稍稍安了心。
看来,这谭明梨虽然回来了,却比不上从前的能力识见,似乎并不足为虑。
谭明梨向爷爷敬过酒,又微笑着说过几句吉祥话,这才欠身坐下。
她仍旧是美,连饮酒的姿态也好看,仰起脖颈时会显出一点漂亮的美人筋,像飞鸟啜饮花蜜。
谭景山笑着点点头,将她敬的酒一口饮完,笑道:“这酒真好。”
同席的人便在心中暗暗撇了撇嘴。
那酒是谭明梨带来的。谭景山爱喝茶,并不喜欢喝酒,旁人敬酒只是微笑,摆摆手说自己人老了,喝不了酒。怎么别人敬的酒喝不了,她谭明梨敬的酒就能喝?
老爷子的心还是像当年一样偏。
谭明卿支着下巴,懒洋洋地瞧了一眼那露出不甘神情的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爷爷又笑着招呼了几句,便进内屋去了,临走时像往年一样带走了谭明梨,说是有几句话要说。
见爷爷走了,谭明卿就精神了。
她像只矜贵而又傲慢的猫儿一样起身,端着一杯酒,晃晃悠悠地踩着高跟鞋走到刚刚那个人面前,朝他嫣然一笑:“过年好呀?”
其实谭明卿生得也很漂亮,只是被堂姐盖住了风头,加上这几年行事手段太过狠辣,叫人畏惧不敢直视,旁人一提起小谭总下意识想到的是“那个很疯的女人”,再进一步想至多也是“谭家养的狼崽子”,根本没拿她当女人看待,这才掩盖了她的艳名。
现在她这样弯着眼睛娇娇俏俏地笑,还真有些叫人移不开眼。
那人望得失神,回过神来忙点头笑着应:“啊,是明卿表妹啊,你也过年好……”
话还没说完,兜头便倒下来一杯红酒。
谭明卿手腕还稳稳地悬在他头顶,望着他笑,神色仍旧娇娇的:
“多好呀。不是过年吗?红的,喜庆。表哥你喜不喜欢?”
男人脸上身上淅淅沥沥地往下淌着暗红色酒液,目瞪口呆,脸都青了,还得咬着牙,连连低声应:“喜欢,喜欢……”
“表哥喜欢就好!明年你来,我还给你泼。”
谭明卿语气欢快,笑眯眯地点了点他的鼻尖,看上去倒真的像什么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
然后转过身去,上一秒还笑靥晏晏的人在一瞬间骤然冷下了脸色。
她取出手帕,厌恶地反复擦拭刚刚碰了男人的手指。
什么东西,也配叫她表妹。
这场急转直下的闹剧看得在场众人都鸦雀无声。
虽然大家都各怀心思,互相看不顺眼的也很多,但最多只是言语之间嘲讽几句,巴望着能给对方大过年的找些不痛快,但真刀真枪地放到台面上来给别人泼酒,那是谁都不敢的。
只有疯子似的谭明卿,才敢这样无所顾忌,光明正大地直接上手。
谭二叔站在二楼,将众人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冷冷地哼了一声。
“爸,我姐做事还是这么痛快。”
谭明昭有些兴奋地说。
“痛快?”
谭二叔匪夷所思地看了儿子一眼,“什么痛快,她那是在发疯!真是丢尽了谭家的脸。”
谭明昭给他说得一愣,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他看着自己被酒肉掏空身体的儿子,又想起来刚刚谭明梨在年宴上从容端方的风姿,两相对比之下便越显得自己这儿子窝囊,简直拿不出手,越想越生气,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的不学,整天学你姐发疯,你还觉得很威风是不是?你怎么不学学谭明梨?”
“你不是说她除了长得好看之外没什么本事吗?”
谭明昭不服气,梗着脖子顶了他一句。
“你!”
谭二叔给儿子气得心梗,但这话又确实是他说的,不好反驳,四处看了看有没有外人,只能瞪他,“这话可不敢在别人面前乱讲!”
谭明昭拖着调子说“知道了”。
“话是这么说……”
谭二叔又看向楼下,皱起眉,喃喃自语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有些放心不下。”
谭明梨真的结了次婚就没用到这种地步了吗?他隐隐觉得不对劲,但一切又严丝合缝,派去监视谭明梨的人也说她做事平庸,确实没有任何问题。
他按下莫名的心慌,转向儿子,低声说:“你今晚守岁的时候,替爸爸多观察一下谭明梨,嗯?”
谭明昭懒洋洋地应好。
谭家讲究旧礼,对守岁一事颇为重视。按规矩,旁支在外面守,嫡系的子孙跟着谭景山在祠堂里面守。
江城的深冬虽然不至于像北方那样能冻死醉汉,但也不是好受的。众人都很精,提前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颈枕什么的也早就备好了,等第二天清晨老爷子快出来时再纷纷醒来,把提神的药点在眼睛里,一个个都眼眶通红哈欠连天,显得自己老老实实地硬撑着守了一整夜。
老爷子知道吗?未必不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也只是装着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笑而过罢了。
里面嫡系的子弟也不好受,凌晨一过要跟着谭景山点香祭拜先祖,一个一个地挨着磕过头去,等一整套仪式完了,足足得有一个多小时,即便是谭明昭这样的年轻小伙子也受不住,抖着腿按着膝盖,好半天站都站不起来。
谭景山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前面的蒲团上,他们姐弟三个人则跪在后面。
“姐,”谭明昭看爷爷没动静,悄悄地撞了撞谭明卿的手臂,给她递过去一个膝垫:“你绑腿上,跪着能舒服点。”
谭明卿冷冷地瞧了他一眼,转过头去,“不用,你绑你的就行。”
谭明昭碰了一鼻子灰,有点尴尬,想了想,又把膝垫往谭明梨那边递:“明梨姐,你要不要啊?”
谭明梨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朝他点点头:“谢谢明昭,不过我就不用了。”
其实她心里对守岁这礼仪并没有什么敬畏之心,对祭拜先祖更是不以为意。在她回国之前,从没有对谁下过跪,她从心底觉得这就像军训一样,类似于一种服从性测试,要叫人在受苦中找到使命感和集体荣誉心。
不过她毕竟骄傲,并不愿意当着爷爷的面做这种小动作,即便她知道爷爷应该不在意这些小事。
但今天又不一样。
谭明梨抿了抿唇,悄悄地取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时间。
已经十点半了。
她还记挂着要给小水打电话拜年呢。
按她的私心来说,她是想在十二点准点向小水说新年好的。
但她想,小水恐怕不会熬夜,那时候应该早就睡了,这样思量踌躇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十一点多时打一个,这样就算小水没接上,第二天早上起来之后看见,也一定会给她回过来的。
深冬的夜晚冰凉透骨,谭明梨心中念着小水,便觉有了支住和盼头,虽然腿已经跪得完全没知觉了,却仍旧坚持着忍耐。
终于到了时间,她扶着膝盖缓缓起身,跟爷爷知会了一声,走到祠堂外面,取出手机给小水打电话。
今夜月凉如水,几无点星,晚风凛冽地从她衣领间划过。
谭明梨若无所觉,只是抿着唇,忍着久跪之后起身的晕眩,往下划屏幕,找小水的联系方式。
找到了。
她心跳了跳,犹豫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低声背了几句诗,听自己声音听起来好不好听。
又在心里反复排练着呆会开口的语气,直到完全熟练,这才敢拨过去。
一声,两声,三声。
谭明梨盯着屏幕,不自觉捏起了手指,吊着心默默地数。
电话终于被接了起来。
谭明梨心头一喜,又深呼吸了一下,让自己镇静下来,尽量温柔平静地开口:
“你好,小水。”
这是她斟酌再三之后,最终决定的开场白。
应该……既不至于听起来生疏,又不显得过于亲昵。
电话那边久久没有任何回音和动静。
谭明梨有些不安地走了几步,低下颈,一下一下地捻着冰凉的手指。
小水还是不愿意跟她说话么?
她忽然害怕起来。
缓了一下心跳,谭明梨勉强压下自己的不安和焦虑,再次温声唤了一声:“小水?”
不要不理我,好不好?小水?
“你好,小水现在在睡觉,麻烦你待会再打过来。”
电话那边终于有了回音,却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是一个陌生的成熟女音,冷冷淡淡,语气也没有什么起伏。
好像还在压着音量,几乎是气音,怕吵醒旁边的谁。
谭明梨愣住了。
过了好久,她才在茫然中听到自己的声音:
“抱歉,请问你是……?”
艰涩又困难,几乎是恼怒地从嗓子深处里挤出来的。
电话那边的女人似乎轻轻地哼笑了一声,好像她这问话很好笑似的。她压低声音,反问道:“你觉得呢?”
她语气暧昧而又轻佻:“当然是小水的身边人。”
……身边人。
身边人。
这三个字在谭明梨耳边震荡回响,令她头晕目眩。
她茫然无措,几乎像是当面受了一拳,站在原地愣愣地举着手机,在心里反复念着这几个字。
身是哪个身?边是哪个边?人又是哪个人?是那个身边人吗?她想象中的那个?
怎么会呢。
小水怎么就忽然有身边人了呢?她不是才错过她的人生一个多月吗?
小水不是亲口对她说喜欢她的吗,怎么就忽然变卦了呢?她现在又去喜欢别的人了吗?年轻女孩都是这样的,是吗?明明去年圣诞才刚刚向她告白,转眼却又跟别人恋爱。
她为什么就不能稍微再等等她呢?明明她已经在很努力地处理谭氏的事情,想尽早做一个了断的……
小水谈恋爱了,跟她恋爱的人却不是她。
怎么会这样快,让她毫无心理准备,乍喜乍悲,一下子被一句话打入深渊。
这个女人甚至都不是她想象中的情敌夏耳。
谭明梨弯下腰,轻轻地捂住了胸口。她阵阵耳鸣,心脏忽然难受得厉害。
在除夕的凌晨,新年钟声即将敲响的前几分钟,谭家忽然响起了一声惊慌的呼喊:
“快来人,明梨姐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