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赵鸿梁
民间有句俗谚,说是“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一过,时间就过得飞快,眨眼就到了除夕。
腊八节过后,没几天就是忙忙碌碌的期末周,考试对赵光水来说并不太难,她考完之后本想立刻就回京城,不过还要稍微再等几天妈妈。
本来妈妈许诺说,今年会跟她一起回京城,但不知道被什么绊住了脚步,定好的归期一改再改,最后竟然就这样搁置起来,不再提要回家过年的话,只是让廉克勤带着赵光水先走,她自己酌情再看,另择时间回祖宅。
赵光水听出来,妈妈的潜台词是今年恐怕回不去了。就算要回,大概也是在年后。
不过幸好她对母亲的期望早就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打击和失望中被消磨殆尽了,她闻言也没有怎么失望,只是迫不及待地回到了京城。
等她真正回到京城的那天,正好就是除夕。
她已经半年没见爷爷了,非常想念他。
其实赵光水有很多机会可以回去看爷爷的,毕竟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她又没有经济方面的考量和负担,只要愿意,随时就能飞回去看爷爷。
只不过爷爷顾虑她的学业,说“既然出去了,总恋着家也不好”,她几次想回去看爷爷,都被爷爷安慰着拒绝了。
她是爷爷亲自教养起来的孩子,从小身体弱,常常生病,性子也腼腆柔软,聪明听话,看着像只长不大的小猫,赵鸿梁年纪大了,心也越来越软,不如以前决断分明,看着自己唯一的孙女总是格外疼惜,恨不得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捧在手心,不肯轻易带出去见人,半点也不叫她受伤。
他仍旧不知道该如何跟小孩子相处,往往有时教育过于严苛,并不容易亲近,但祖孙两人毕竟切切实实地相依为命了数年,感情极深。
赵鸿梁壮年丧妻,哀恸不已,亡妻醉心学术,给他留下的除过一房书籍和一个聪慧年少的女儿之外,别无他物。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女儿赵之华的模样跟她母亲生得极相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妻子在时,赵鸿梁看着女儿只觉满心温情,现在妻子故去,他再见女儿即如见故人,悲痛难当,不敢面对,干脆将女儿完全抛给保姆去带,自己则转而投入工作麻木哀思,日夜不休,有时外派工作长达半年之久,对女儿不闻不问,等到他回过神来,虽然自己前途无量,但唯一的女儿却已经完全长歪了。
不得已,他只好向领导申请调职回京,亲自再去纠正女儿之华,试图将她重新引上正路。
但他那时还很年轻,不懂得怎么跟青春期的少女相处,赵之华模样随她母亲,性子却随他,两把同样锋利的刀碰在一起,往往只能两败俱伤,父女两人之间只有无尽的争吵和怨怼。
以前对女儿,他尚肯硬着心肠放手去由她摔打碰撞,但结果怎样,众人也都看到了。
赵之华性烈如火,极骄傲倔强,半点不肯服他,二十几岁更是为一个男人义无反顾地弃父离家,再也不回来,直到几年之后在初春白着一张脸抱回一个婴儿,一句话也没说,将刚出生半年不到的小孩随手往保姆奶奶手里一塞,就头也不回地再次离开。
那时京城尚还很冷,冬天的威力还没有因为后来几年的大气变暖而大大削弱,在那样冷的初春天里,路边的积雪都没化尽,赵之华给小孩包裹的襁褓只有薄薄一层,保姆奶奶茫然地接过来襁褓,低头一看才发现孩子已经冻得嘴唇都紫了。
这孩子就是赵光水。
后来赵鸿梁四处延请名医为孙女调理身体,医生按着她的脉只是轻轻叹气,出来之后才跟满心期待等在外面的赵鸿梁低声说,伤了根本,应该就是小时候那时落下了病根,治不好了,只能今后慢慢地养,而且恐怕短命,容易夭折。
赵鸿梁闻言如受当头一棒,愣在原地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勉强镇定地送走了医生,一回头,粉团子似的女孩怯生生地扒着门框探头,正安静地凝望着他。
赵鸿梁蹲下来,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温和地低声问:“怎么了,小水?”
赵光水不安地望着他,低下头不说话,只是久久地捏着自己的衣角。
赵鸿梁于是也并不逼问,只是安静地、耐心地等待。
“爷爷,我会死吗?”
直到那天傍晚,暮色四合,夕光像穹庐一般沉沉地一寸一寸压下来,赵鸿梁像往常一样教她读了《论语》之后,年幼的女孩这才若有所思地开口询问。
那天刚好讲的是孔子的生死观,圣人说,“未知生,焉知死。”
赵鸿梁默然良久,好久也没有说一句话。
春风轻柔地拂过这座尊贵老旧的宅子,有燕子在木斗拱的房檐下筑巢,傍晚正是归巢的时候,燕子衔来食物喂养自己的儿女,叽叽喳喳吵吵闹闹。
按北方的旧俗,燕子在人类家中筑巢是吉兆,因此赵鸿梁没有允许人将这巢捣下。
赵光水也安静耐心地等待着爷爷的回答。
爷爷终于说话了。
清瘦疲倦的老人将自己冰凉的手指按在女孩的头上,轻声许诺:
“小水,你会死在爷爷之后。”
“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死。”
他说。
接下来的数年他仍旧到处寻访名医,并不在意是中医西医,只要有用便是赵家的座上宾,甚至悄悄去道观请了开过光的平安符,去号称极灵验的寺院投钱,只为保得自己的孙女平安健康。
有一年即将升迁时甚至还因为这个被抓住了小辫子,按搞封建迷信的罪名被匿名举报到上级那里,因此留任原级好几年。
来江城求学是赵光水人生头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是小水自己决定的,赵鸿梁很不高兴,因为小水的分数本来可以上京城最好的大学。
他舍不得放孙女离开,也担心她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但是这时之华跟他说,明梨建议,可以让小水借住在她那里一段时间,他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心肠随着年纪渐长而越来越软弱胆怯,不敢再强逼孙女留京,斟酌之后默许了这个决定。
谭明梨,他记得的,是旧友谭景山的孙女,谭家的长女,一个极出类拔萃的女孩。
数年前在小水的生日宴会上见到那个年轻女孩,赵鸿梁眼光毒辣,一眼看出她温柔表面下的风骨和骄傲。他欣赏喜欢这个孩子,不介意如谭景山的愿在众人面前为她造势,顺水推舟,亲自题了一幅字送给谭明梨,从此借他赵鸿梁的声名几乎将她谭氏继承人的身份抬得板上钉钉。
但是谭明梨却没能像他想象的那样执掌谭氏,反而在大学毕业之后飞快地结婚嫁人,从此再无回音。
天之骄女一朝折断,赵鸿梁惋惜之余也不能不联想到自己为男人搞得狼狈不堪的女儿,于是再也不在小水面前夸奖赞赏谭明梨,甚至还特地告诫亲属不要在小水面前提起她。
他怕自己视若珍宝的孙女也步女儿和谭明梨的后尘。
好在小水心思澄澈,正直善良,长这么大除了身体仍旧是弱之外,别的并没有半点让他忧愁操心。
“爷爷,”赵光水蹦蹦跳跳地跑进内室,笑着叫他,“我回来啦!”
年轻的女孩已经初初长成,窈窕又漂亮,身上有新鲜活泼的青春气息,眼里含着光,像春日最好的一束晨曦一样骤然照亮了祖宅。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非常高挑瘦削的女人,面色苍白,穿着黑大衣,提着行李箱,见他目光望过来便朝他恭敬地低头:“赵爷爷,您好。”
“我姓廉,您叫我小廉就好。”
小水跟他提前说过,这是她妈妈给她派来的生活助理,是特别来照顾她的人。
赵鸿梁朝廉克勤微微点头。
之华这点做得还不错……看来她心里到底还是有小水这个女儿的。他心想。
“之华呢?她今年不回来吗?”
等待了一会,见后面没有人再进来,赵鸿梁皱起了一点眉,低声问。
廉克勤连忙解释:“赵董工作有点忙,说她今天会晚点回来。”
忙个屁,赵董好像跟李润月闹矛盾了,今年八成不回京城。
但是这当然不能跟老爷子讲。
赵鸿梁久居高位,身上积威甚重,即便没有刻意威慑也很能给人压力。廉克勤也是头一次见他,在老人面前有些被压制得喘不出气。
她额前渗出了一点薄薄的汗,却不敢去擦,只是恭敬地弯腰,等待老人的话音。
“爷爷,我给您带了礼物呢!”
赵光水看出廉克勤在强撑,轻轻巧巧地引开了赵鸿梁的注意力,“您看看呀。”
赵鸿梁的目光一触及孙女便柔和下来,和蔼地笑了笑,拄着拐杖走过来,摸了摸女孩的头:“好,爷爷看看……”
赵光水笑着将老人往书房带,转过来悄悄朝廉克勤眨眨眼。
直到赵鸿梁走出视线,廉克勤这才松了一口气,刚刚紧绷的浑身卸下来一股劲。
老天爷,小时候在电视新闻上才能看见的人在现实生活里真真正正地见到,真的很难不叫人神经紧张。
赵之华直到春晚都快开播了也没有回来,也没发个消息什么的,赵鸿梁心里知道女儿今天是不会来了,暗自叹息,但面上却不显分毫,只是和蔼地朝赵光水笑道:
“快吃饭吧,小水,咱们就不等你妈妈了。”
又望向廉克勤,温声道:
“小廉也吃,别拘束,嗯?就当是在自己家里。”
廉克勤忙点头应好,等赵鸿梁动筷,向老爷子敬过酒后才敢吃饭。
年夜饭很丰盛,量并不大,每盘只有一点,但样式却很多。祖宅的厨子手艺很好,尤其擅长淮扬菜,道道菜都清鲜爽口。
京城禁燃烟花爆竹,因此年味比前些年淡很多,祖宅寂静安宁,更显得没什么人气。
三个人安静地吃完年夜饭,又一起看了会春晚,就到了该休息的时间了。
按旧例,赵家本来是要守岁的,不过自从有了小水,赵鸿梁顾念孙女身体弱,熬不起夜,干脆取消了。赵光水怕人多,于是他甚至连除夕宴的习惯也改掉,年内凡是拜年送礼的统统不见,宅子里很清静。
“小水,又过去了一年。”
赵鸿梁苍老的眼睛里舒展开一点温和的笑,像往年一样轻轻地点了点孙女的眉心,温声道:“新年健康。如有可能,愿你再努力加餐饭。”
爷爷的祝词每年都是一样的,祝她新年健康,努力加餐饭。除了这个之外,他对自己年少的孙女并无别的希求。
“也祝您健康长寿。”
赵光水轻声道。
回到房间里赵光水还很精神,晃着腿坐在床上,给廉克勤看她的书和珍藏的玩具,她喜欢一些很精巧的小玩意,很爱拼模型拼图,自己也爱动手做手工。
在她寂静孤单的童年里,没有玩伴,没有电子产品,没有长辈时时的关注疼爱,只有她自己长长久久的一个人,所以有一些跟别的孩子不一样的兴趣爱好。
廉克勤看她兴致勃勃地展示自己五岁时拼的世界地图,忍不住笑了一下。
虽然整天装稳重,但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嘛,喜欢这些东西。
跟赵光水相处她就随意放松多了,盘着腿随便坐在地板上,问女孩道:
“赵小姐,你是赵董的女儿,赵爷爷是赵董的父亲,按理说,你不是应该叫赵爷爷外公的么?怎么你叫他爷爷?”
这个问题她困惑好久了,但她当然不敢去问赵鸿梁,于是就来问赵光水。
女人生得高挑,坐在地上手长腿长的,膝盖还要别别扭扭地蜷起来,配着她那张正直严肃的脸看上去格外有反差萌,赵光水被她逗得忍不住笑,一边看自己的拼图一边答:
“是呀……你说得对,本来,按常理是要那样的。”
“不过爷爷不答应。”
赵光水擦拭着拼图上的尘土,“其实我听说,最开始我们家的长辈都不承认我是赵家的孩子呢,因为理论上来说,我应该跟着我爸爸姓,是爸爸家的人。”
“然后我爷爷大大地生了一回气,说他们的脑子都还活在清朝,还来跟他讲这一套,女儿的孩子跟儿子的孩子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在他这里没有什么内孙和外孙之分,只要是我,就是他赵鸿梁的孙女,跟别人没有半点关系。”
赵光水合上手里的拼图,“大概就是这样子。”
廉克勤听着也十分感慨,道:“赵爷爷很爱你。”
她低头看了一眼表,才九点多,看赵光水的意思是想等到凌晨十二点去,掐着点给谭明梨说新年好,记挂着她熬不了夜,于是建议道:
“要不你先睡一会,嗯?我给你定个闹钟,十一点五十五叫你,怎么样?”
赵光水今天从江城回到京城,奔波了一天,的确也有些累了。她也知道自己身体弱,并不反对,只是乖乖地点点头,又有点不放心地叮嘱道:
“那你一定要记得叫我噢。”
要是她把对谭明梨的心思稍微花一点在别的事情上面该多好?一腔热血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暖热谭明梨那块冰,叫她铁树开花。
廉克勤看着她眼巴巴的样子,忍不住失笑,复又板起脸,拿被子蒙住她:
“知道了,快睡你的吧。”
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记挂着谭明梨。
廉克勤守着她睡好,自己在一旁随手取了本书读,等到回过神来,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她轻手轻脚地拿起赵光水的手机,想替她关掉闹钟,让她稍微再睡一会,刚拿到手里,屏幕就亮了。
一片黑暗中乍然亮起的的光吓了她一跳,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碰到哪儿了,她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然后手机那边传来一声温柔的轻唤:
“你好,小水。”
我靠……怎么不小心接起来了。
廉克勤记得这声音,电话那边的女人正是谭明梨。
来电显示:梨姐姐。
女人听她这边久久没有动静,又轻轻地唤了一声:“小水?”
廉克勤没办法了,低声应:“你好,小水现在在睡觉,麻烦你待会再打过来。”
电话那边静了一会,廉克勤都快以为她是不是挂掉的时候,女人才又开口。
她的声音比刚刚平静冷淡了许多,问:“抱歉,请问你是……?”
好家伙,一听不是小水,声音一下子就变了。
廉克勤听出来她语气中隐隐的质问,心中好笑。
奇了怪了,小水又不是她女朋友,她凭什么理直气壮地这么问。
她反骨也上来了,反问道:“你觉得呢?”
廉克勤看了一眼女孩,笑了一下,压低声音:“当然是小水的身边人。”
女人好久都没再说话,廉克勤再看时,发现她已经挂了。
哟,这是生气了。
廉克勤心情颇好地弯了弯眼睛。现在才来打电话问,小丫头早干嘛去了?她早就看谭明梨这女人不顺眼。
谭明梨啊……
她又若有所思起来。
廉克勤看向熟睡的女孩,心想,恐怕之前是她想错了。
看来谭明梨心里并不是完全没有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