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梅嗅【注】
很多被拐卖的妇女被救出后会回到之前生存的地方,一个原因是她们难以适应现实社会,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她们的孩子生活在收买妇女人的家里,孩子就是锁住她们的最牢固的锁链。
孩子本身是无辜的,但女性拥有生育权,有权自行决定。这个不被期待的孩子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打碎了程暖暖对新生的希望,催生诸多痛苦。
程暖暖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在电影《北方风云》【注】中,女主角高中时被自己的老师qj,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大,她本身就只是一个孩子,现在却要负担另一条珍贵的生命,她陷于极度的痛苦与纠结中。有一天,女主角躺在床上休息,出现了胎动,“你像一只小蝴蝶在我肚子里翻滚,从那刻起,我就认为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自此女主角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并在之后的人生里拼尽全力抚育他。
女主角的母爱是伟大的,但是这也和她所在国家的法律、宗教信仰有关——程暖暖从不赞同生育是女人必须要经历事,它是一项权利,但不是一项绝对的义务。
“孩子是无辜的”,这是一句轻飘飘的话,但一旦选择了接受,那么就要准备好在以后的日子里承受无尽的、难以预料的后果。
孩子本身没有错,谈不上“原罪”,但在这样情况下出生的孩子,她不可能做到用温暖的爱意去呵护她/他长大,只要一看到她/他,程暖暖就会重回惨烈的过去。生而不养,养而不教,真的对孩子好吗?
程暖暖思维混乱,她并不相信刘医生的诊断,但忍不住乱七八糟地设想,头痛欲裂。
江蝉端着一杯热水,推门走到床边,床边陷下一块。
“无论父母是谁,孩子又有什么错处呢?成为谁的孩子从不是他能选择的。”
“他会得到世界上最诚挚的爱,我们不对他大吼大叫,不把气撒到他身上,不逼迫他按照父母的想法做事,尊重他的想法……我在开始时可能不是一个好爸爸,你多教教我,好不好?”
“他会健康长大,亲昵地叫你‘妈妈’,打完球带着满身灰尘汗水就冲进你怀里撒娇,让你想发火又舍不得……如果是个女孩,我们一起保护她、支持她想做的事,绝对不接着爱的名义强迫她做‘女孩就应该怎么样怎么样’的事,她会自信大方,如暖阳。”
“孩子长大啦,有空会回家看看你,说起儿时的笑话,拌两句嘴又和好如初。暖暖,生下这个孩子。你的人生不是只能一往无前,你可以停下来,依靠我,我理解你,我们组建一个家,一起去实现你的理想抱负。”江蝉轻巧取出被程暖暖藏在手心的碎瓷片。
程暖暖眼神恍惚,她泥淖一般的的人生还可以重新变得光明灿烂吗?真的会有人跟上她的步伐和她一起战斗吗?她从来都是一个孤独的斗士,哪怕是青梅竹马的谢屠苏也不能让她心无旁念地携手奔赴终点。
“暖暖,甩掉那些泥点子,舍弃他们,他们的负担本就和你无关不是吗?为什么要因为不想干的人伤害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呢?”
江蝉的声音丝丝绕绕,程暖暖感觉有些困,头的痛感逐渐减弱,江蝉的面容模糊,好似蒙上了幕布。
程暖暖的母亲开了个小超市,父亲在企业里上班,父母亲都是苦过来的,一方面因为自身经验坚信“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另一方面又带偏见地认为女孩子天生弱势于男孩,就应该文文静静的,不要总想着着干出一番事业,有点工资当个普普通通小学老师就很好,其他的职业要么是好高骛远,要么是不务正业。
程暖暖上小学前,很喜欢和活泼外向的谢屠苏一起玩,熊孩子精力旺盛,热衷于调皮捣蛋,而程父虽然信奉“棍棒下出孝子”,拿出鸡毛掸子威胁程暖暖是常态,但是从没真的打到程暖暖身上。
一次,程暖暖的两位同学到程父办公室“告状”,其中一位说程暖暖偷她的自动铅笔,被她们发现,程暖暖就直接抢了。自动铅笔在那个年代算比较贵重的文具。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程父大为恼怒,下班回家看到程暖暖在餐桌上写作业,手里的铅笔也不是自己买的,一下子认定了“真相”。
“我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小小年纪不学好,偷别人东西不成还强抢!我怎么有你这样丢人的女儿?”程父一把抓过笔。
“爸爸,我没有偷!这是我……”朋友送的。
“你还狡辩!”程父一巴掌打在程暖暖脸上,“去门口站着!”
程暖暖脑子蒙蒙的,委屈又难过,甚至对这个称呼为“爸爸”的高大男人产生了恐惧。
程暖暖家住老式单元房三楼,下班时间人来人往。
“小暖,怎么不进去?”
“阿姨,我没带钥匙。妈妈快回来了。”
“去阿姨家坐坐,阿姨家饭熟了,先吃点。”
“谢谢阿姨,不用了,我妈妈快回来了。”
“那阿姨先回去了?”
“阿姨再见。”眼泪噼里啪啦就往下掉。
程暖暖不记得那天站了多久,只记得后来妈妈回家开门把她领回去。她的安全感突然没有了,她觉得自己是“寄住”在这个房子里的,就像那些纸杯,不想要了就可以丢了。
程暖暖变得懂事,她活得小心翼翼,说话做事察言观色,从邻居口中“跟着谢家孩子疯跑的那女孩”变成“比谢家孩子乖巧又稳重的程家姑娘。
后来,久到程暖暖已经不太记得当初陷害她的“好朋友”,模糊程父暴跳如雷的样子时,程父送给程暖暖一支笔,比当初那只更加精美。
“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不要拿,你想要什么和我说,我给你买。”
程暖暖张口想解释,又顿住了:“好的,爸爸。”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别人不相信你,你就是有原罪。
程暖暖怀揣着这份不安全感,想得比别人多,做得比别人多,在整个小学获得了无数荣誉,但是因为那份疏离感她一直没有长久的“朋友”——除了谢屠苏,他性格开朗喜爱交友,身上明媚的气息能让程暖暖觉得这个世界不是只有通过算计才能收获愉悦感。
所以程暖暖一直致力于把一切事情都做得比谢屠苏好,她坚信这样谢屠苏的目光就会一直在她身上,总有一天谢屠苏会喜欢自己——就像那些大人一样,她将不再只是谢屠苏精彩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曾经的儿时玩伴”。
升入初中,程暖暖和谢屠苏依然在一个班,学习压力变大,程暖暖如鱼得水,月考、期末考总分均位列全年级第一;谢屠苏因为偏科,除了数学,其他科目一塌糊涂,总分排名也不如人意,但因为谢屠苏良好的家境,俊美的外表,又擅长篮球,也很受老师、同学欢迎。
初二那一年,班里来了一位长相可爱的转学生宋书妤,程暖暖学会了嫉妒。宋书妤第一次模考就考了第二名,程暖暖稳坐年级第一,但是她察觉到了危机。同时,宋书妤一笑甜甜的酒窝就露出,声音清甜,待人接物比起程暖暖的疏离更加平易近人,老师、同学……甚至谢屠苏,都喜欢和她交流。
宋书妤的光鲜亮丽是从内到外的,她本身就是发光体;程暖暖就像月亮,只能反射太阳光,远远看去外表光华璀璨,内里却是阴郁的,就像蛰伏在苔藓里的真菌。
酸胀的感觉在心里发酵,程暖暖不想失去苦心经营的一切,危机感噎得她寝食难安。
程暖暖决定要做点什么。
经过多日观察,程暖暖发现宋书妤并没有固定的玩伴,相较于其他同学,她和班里的张芸相熟。程暖暖综合考量,直接接近宋书妤显得很突兀,不如从初一就是同班同学的张芸这边着手。
程暖暖开始主动和张芸交好,教张芸一些做题技巧,偶尔向宋书妤请教一些问题,体育课拉着张芸一起跳皮筋,夸奖张芸喜欢的明星,分给宋书妤一些零食,不久程暖暖便成功融入宋书妤和张芸之间。
同时,数学里三角形最稳定,但在女孩的友情里这条不那么适用,总有人希望自己被偏爱,总有人不忿自己被同等对待。宋书妤和张芸都愈发亲近“贴心大宝贝”程暖暖,两人之间反而开始出现争吵。
终于,当宋书妤下课不再等张芸一起走,张芸开始悄悄和程暖暖说一些关于宋书妤的风言风语时,程暖暖的时机到了。程暖暖从不搭腔关于张芸说的关于宋书妤的“坏话”,仅减少和张芸的交集;又在宋书妤面前装作不经意提起张芸的聪明能干、善解人意,表现得更欣赏张芸,激起宋书妤的好胜心和叛逆心。
初二上学期期末,程暖暖成为宋书妤心中唯一的朋友,无话不谈,老师、同学、谢屠苏的目光又重新凝聚在她身上,还多了“友善”“乐于助人”之类的新标签。
程暖暖就像一个吝啬鬼,仔细地衡量、计算自己的筹码,如果直接陷害宋书妤或者孤立宋书妤,不仅效果差,还风险高,但如果用细水长流的方式成为她”唯一的好友”,那么宋书妤在学校的交际主动权很大程度上就会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更何况,近朱者赤,和宋书妤深交,自己的个人素质也能得到提高,收益远远大于回报——程暖暖就是这么一个伪善的人。
她付出了,她就要收取报酬;她不是不干直白的坏事,只是明晃晃干坏事的成本高于收益,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