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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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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废的广场前,鸟落下爪子,走了几步,又扑腾着翅膀飞走。

    宋沅和宋返初三时转了校,学校位于桐里远离市中心的县城。

    隐晦的传闻已经很少人再提,宋沅最后一次被缠上是一年后。

    广场边,孟尹踢着脚下的空易拉罐,冲宋沅吹口哨:“恭喜毕业,回来拿录取通知书吗?考上哪了?”

    “别急着走嘛,我们来找你玩儿。”几个男的勾肩搭背,把烟灰掸了,“你怎么不去环愉中心了?”

    “噢,我忘了,地方被抄了,真可惜,不然我们能带你玩点好玩的,你会喝酒,那你打麻将吗?”

    宋沅很烦,她走一步,这伙人就拦一步。

    “躲什么,你不是喜欢助人为乐么?怎么砸了哥几个吃饭的碗,却翻脸不认人啊?是孟启没让你爽到吗?”

    “听说你跟你弟弟,你们是双胞胎,好巧。看不出来,感情真好。”

    他们语调轻松欢快,那恶浊无赖的笑脸和黑夜融为一体。

    “希望他能一直守着你。”

    “小妹妹,别把我们忘了。”

    “幸运的话,我还会再来找你玩的……”

    “我还会跟着你……”

    ……

    “嘭!”

    几个玩雪的小孩从巷口窜出来,惊得宋沅急忙把车头一偏,掐住刹车。

    车轮打滑,直直撞上路边凸起的水泥砖,宋沅摔了一跤,手臂和小腿火辣辣地疼,疼得她回神,踢了脚车身。

    小孩们如飞鸟般跑远,宋沅蹲在路边望天。

    环卫阿姨在扫雪,打量了她一会儿,摇着头叹了两口气。

    宋沅也跟着轻笑了两声。

    宋沅的车也坏了。

    她把车推到就近的修车铺里修,拐着腿走回家。远远就见家门口稀剌剌站了些人,宋沅停下步子,看清了其中两人的面容。

    是昨天在班外走廊见过的那对男女。

    “我们已经见过孩子了,孩子你们家照顾得很好,我们很感谢,真的,你要相信我们,这恩我们真的是不知道怎么报答,但你们不能不准我们把孩子接回来啊……”

    这是那个女人说的话。

    宋沅背贴着路口院边的涂鸦墙,隐约听了两句,就听周蕙兰就打断:“你说的我们都知道。我们不是不讲理的人,只是这事一时半会儿肯定是定不下来的,况且你要接人,也得先问孩子的主意……”

    “孩子能有什么主意?她都是听你们的。”女人音调一下子变得尖锐强硬,“这么着吧,既然说孩子出去玩了,我晚上再来,我们当面跟她谈,孩子必须回家的我跟你们说,这事不能胡闹的,当年那是她爸爸年纪轻不懂天伦地理,把她扔外面,可也没说要你们养啊,这些年来我们都是要的……”

    “你们养什么?”一直没发声的宋政突然伸手指着来人,愤恨道:“你也知道是扔外面。”

    他把扔外面这三个字咬得很重,“噢,年纪轻,不懂事,畜牲就能当爹了?亲闺女就那么拳打脚踹,以为我没撞见过吗?孩子出生到现在,没见谁操过心,现在大了想要回去,笑死人了!你们替谁要回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跟我急什么眼?”女人费了大半天的口舌一无所获,用力拍着心口,也急了,“我们没操心?她出生那会儿她妈生孩子的医院是我们找的,月子也是我们姑婆看着坐,那奶粉、尿布、几千块的吊针钱哪个不是我们出的?你知道吗你就乱说!做人不可以这么没良心!孩子是我们许家的我们找到了,要接回来,我们哪里做得不对了?她老子要死了,她不得回去守孝?她就是得回来!你们、你们这扣着人还有理了?”

    “守个屁!”宋政破口道:“宋沅是我女儿,哪个王八蛋死了要她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算盘,你现在想要回去,打官司去!我不怕。”

    许家人被呛到,一时没了理智了,说话间就推搡起来,“你不要拿官司来压我!你们家是两个儿子还想要女儿,好事都让你们占了,就不管别人家死活了,这么多邻居围着来评评理,当人民警察的,这家人好大的官威啊……”

    “我警告你,别动手,别在这儿闹事!”

    “来看啊,警察打人了……”

    “这是做什么啊!”

    “……”

    两边愈闹愈大,宋沅神情冷漠,像是什么动静都没听到,直到一辆通身黑的车停在路边。

    宋凌严摇下车窗,喊了宋沅一声。

    后座的车门打开,沈琦就要出来,宋沅便跑过去给她打伞,沈琦看她这状态就觉得哪里不对,在下车前用手轻推了推宋凌严的肩膀。

    “嫂子……”

    “嗯。”沈琦笑道:“沅沅来接我们啊?”

    沈琦拿过了她的伞,把原先完全挡着自己的伞往宋沅那边靠,又从后面揽住了她。

    宋凌严也下了车,他听着巷里面有动静,“爸这是在跟谁吵架……”他本想往里望,却先注意到宋沅。

    他观察了片刻,蹙着的眉没松下,“小鬼,你脚怎么了?”

    沈琦抱着宋沅,余光瞥到了点什么,翻过她的手掌,“手怎么破了……”

    宋沅把头低回去,她在这样的关心下,终于感觉到沉寂了一天的情绪。

    “摔了一跤。”她声音颤抖,没忍住,“嫂子,好痛啊……”

    呼吸变得急促,宋沅按着心口,突然喘不过来气,她的感官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这是积压久的病症,也是爆发的前兆,宋沅就像触发了什么要命的机制,她蹲着身大口喘息,在溺水般的恐惧中叫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

    几个路人不明情况。

    “怎么叫得这么厉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宋凌严意识到什么,他对着人群喊,“别围在这……”

    “快!快打120!”

    可是更多的人被吸引过来,杂声盘桓着,将她的狼狈不堪尽收眼底。

    “别看我……”

    那些围观和揣测的目光仿佛照着异类,全都冰凉又滚烫地聚集在她身侧。

    每一道目光都是“我还会跟着你……”

    宋沅颓唐地重复着:“别过来!”

    她丢失了有序的气息,听不到别的,对所有意欲靠近的存在都予以抗拒,无力又彻底地暴露了自己的失控,连记忆都在乱跳。

    “你俩还挺贱的。”

    “贱货!”

    睡梦中常常出现的男人看不清脸,只有剧烈而粗暴的动作,他扯着女人的头发,目眶瞪裂,发了狂似的打她,“你给老子挣了什么值钱东西?管到老子头上!老子喝个酒你也管,打个牌你也要管,怎么管不死你啊贱货!就你他妈赔我的钱!哪个娘们像你一样晦气?下次再挡我还会继续打你,明白吗?说啊!我说话你到底听不听?”

    “不要看我……”

    “听说你跟你弟弟,你们是双胞胎,好巧。”孟尹的脸和孟启渐渐重合,真正的双生子,拥有别无二致的契合灵魂,“希望他能一直守着你。”

    “别看我!”

    尖叫反复撞击破坏宋沅的理智,她多年来搭建好的自我存在感变得透明,开始消融,她抓不住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天穹阴沉,整个世界像被倒扣入缺氧的海底,水泡噼里啪啦地翻涌浮溅,一场大雨把年少的孩子留在凛冬,打碎她的玻璃,拖曳着玫瑰血淋淋地绽放,要她参与盛大的洗礼,沐浴无知又残忍的芬芳。

    “别看她,都散开!”

    救护车不断急鸣。

    “我不看你,没有人看你。”

    有人抱住了她,他带着疾跑后的喘息,揉宋沅的后心,让她的脸能够埋进怀里,隔开那些纷涌而至的议论和视线。

    宋沅按着胸膛猛烈呼吸,试图接受这份唯一可靠的善意,可她没有好,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为什么还没有好?

    这无休止又毫无预兆的病症什么时候能够了结?

    她已经够狼狈了。

    她预想的未来中断在过去的日子里,噩梦疯了般弥漫进来,在众人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示她残缺的体魄。

    她的高中,她的家庭,她人生的笔画杂乱无章,终于在这一天再次写偏。

    宋沅推开了来人。

    “滚!”

    杂音消失,潮湿蒸发。

    一梦经年……

    -

    “许圣山,活到这把岁数,没什么本事,酗酒赌博打女人,什么混账事都干过,牢饭也没少吃。一天到晚家里不是来赌的,就是来要债的,人没本事,脾气还差,老婆全叫他打没了,就三房媳妇硬气,把他告进了监狱,自己带着亲儿子跑了,跑得好,不跑就是没命啊。只是你说这人坏成这样,运气竟然还挺好,年轻时骗那好人家的姑娘生了个女儿。这不,欠的一屁股的债不就有人还了?”

    柳枝抽新条,又是一年早春时,封县的农家饭店外,几个人凑在一块儿闲聊。

    刚刚说了一长串的男人喝了口茶,歇了歇,指着巷子深处,继续道:“说到运气好,我就服他。一个闺女被别人家养得那是又聪明又会赚钱,将来给她老子养老不说,还能嫁个好人家,多个人孝顺。许圣山老婆是没了,可这血脉断不了啊,牢里一蹲出来什么都有,你说说,这是什么?这就是命啊。”

    “你这话说得怪难听的,这女儿摊着这么个老子还不倒霉?他们家没一个正常人。”一个女人压低声线,和在座的一众接耳道:“听说那闺女都被搞得精神失常啦,许家隔壁那户,说是亲眼见过她发病,冲人就吼,可吓人了。”

    “欸,没有那么严重!”这男人摆手,“顶多就是抑郁,这年头高中生初中生连小学生都讲抑郁啦,屁大点的娃娃,有的吃有的穿,还个个都捧着手机,一天天不知道烦什么,纯是吃饱了没事干,抑郁!看她上工地待两天还说不说抑郁。那脑子有病的人能赚这么多钱?单位的钱这么好挣?咸吃萝卜淡操心!”

    “……”

    这边正聊得火热,大路那头公交车站边上,陆君渚拖着行李箱的杆子,走近了。

    她两三口抽干了牛奶,把空盒子吹鼓了气,放在地上,抬脚就是一踩。

    “嘭!”

    吓得大爷大妈们纷纷侧目,不知道哪家院子里的狗应声狂吠。

    “吓死个人了……”

    “神经病啊!”

    陆君渚大笑,格外开心,笑完冷眼扫了这些人一眼,背过身,坐行李箱上,两腿撑着,开始打电话。

    “赶紧出来接人。”陆君渚脱帽子给自己扇风,没好气道:“这地方你怎么住得下去的?我能说我刚来脾气就上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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