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碾玉观音(二)
齐照想起自己小时候爱看一个叫《走近科学》的节目,假如还在播出,聂笑寒可以拿他父亲的故事去投稿,保证收视率高涨。
或许他的态度不端正得过于明显,封卿暗地里掐了他好几次。
他努力不笑了,但听到一半还是忍不住侧过头。
有过那一夜经历的他,当然不是质疑鬼神玄学的存在;使他忍俊不禁的是有钱人花七八位数的高价收藏古董,却反把命送了这回事。
未尝不是一种与德行匹配的下场。
他的生父常常对他拳打脚踢,醉酒时踩着他的头,面红耳赤形如修罗,向他挥拳的蛮力像是恨他入骨,后来如同丢垃圾一样把他丢进荒山野岭;他晕头转向找不到回家的路,在林子里嚎啕大哭。
他从没怀疑过他亲爹是否中邪或被鬼魅上身。
要说性格骤变,在他四岁以前,爸爸也是温厚可亲的代名词,会给他买遥控飞机和变形金刚、举着他放到肩上教他认地图,爱子心切。
他原以为人的本性如此,精神不堪一击、喜怒无常;不想还有“被邪灵蛊惑了心神”“走火入魔”这些原因。
任昳看过司徒安手头那张《碾玉观音图》的照片,缺乏细节,很难判断真假;但他的工作进展与夏云生的画密切相关,宁肯冒险也不愿错失良机,他决定先与画主接触详谈。
所以有了这次见面。
聂笑寒登门拜访却不带上画,令他略苦恼;背后因由是情有可原,即使换做他,也断然不会带着一幅真品四处乱跑。
不过这确实给他增添了不必要的工作量和行程。
任昳对坐在一块的俩小孩说道:“你们去洗澡,三小时后我们出发。”
齐照的脸唰地变色,“……我们也要跟着去?”
封卿机灵,眼珠一转道:“我们什么都不懂,去了也是给你添乱,不如待在这里等你回来吧。”
任昳是从他们的年纪过来的,不用猜就知道这俩人在打什么鬼主意,敛了笑不容置疑道:“我给你们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待会儿谁迟到了,会被我挂到吊灯上。”
“……明白。”封卿拽拽齐照的袖子,半拖半劝地拉着比自己高一大截的男孩走了。
“任先生,这两个孩子是……?”聂笑寒发问,出于他个人角度和立场,他是希望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带俩半大的孩子能帮上什么忙?尤其那个男孩一看就有心理问题,绝不是省油的灯,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任昳说:“带上他们,是我答应为你解决麻烦的条件。”
话说到这份上,表明没有回旋的余地。
经商的富贵人家大抵迷信。父亲去世后,聂笑寒本着一片孝心,随阶层风气和家乡旧俗,请来高僧法师主持父亲的追悼会和送葬仪式。
葬礼上,一名替他指点墓穴风水的道士掐指一算,道出他居所的卧室里有一把刀,放在妻子的梳妆台第二层抽屉,刀刃向外,每日顶着妻子的小腹,才致使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流产。
正午日光炽热,聂笑寒却为这番话背后发凉,当场冷汗直流。他的妻子前阵子的确意外流掉了一个孩子,不过他们夫妻只当是胎没坐稳休养不当;况且大女儿还小,不着急要第二个,遂未放在心上。此事除了夫妇二人和医院医生,再无旁人知晓。
再说那把刀,是去年朋友从藏区带回的赠礼,牛角刀鞘,握柄镶着宝石,流苏缠绳上串了狼牙和铃铛;他见精美别致,转手送给妻子,被她随意搁置在梳妆台抽屉中。
这桩桩件件全中,使聂笑寒不得不对钦佩那位道长的神机妙算,一激动便把多日来对于父亲之死和那幅画的疑虑全盘托出。
道长年纪尚轻,名字好记,叫司徒安,和他回到家宅踏足松月斋,看到《碾玉观音图》真容,却不多言,只问他介不介意自己拍张照片。
聂笑寒当然说不介意。
司徒安拍完照,盯着屏幕一笑。
聂笑寒问:您有什么高见吗?
司徒安说:高见没有,但我有个朋友,他对这种画很感兴趣;你的所有疑问,他都能替你解答。
聂笑寒:那我怎样能找到他?
司徒安一拍他的肩膀,说:改天我联系你。
后来过了一个半月之久,聂笑寒料想不会有下文了,司徒安又给他发来一个地址,叫他去那里找一个叫任昳的人。
见面之前,聂笑寒对任昳的了解,仅来自和司徒安通电话时,对方提到的“我朋友手头有很多幅夏云生的真迹”、“他不会和你谈钱,你有事直说别瞒着”、“千万不要说谎”这几句。
想象中该是位儒雅博学、豪气冲天的人物;可本人竟然比司徒安还年轻,脸很出众——除此之外看不出别的本事。
这里的“本事”不是衡量尺度,而是指气质。
从事不同行业的人,工作时的言行举止里会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即所谓的“细节”,比方说最表象的礼仪谈吐、穿着打扮、微表情等;细节堆叠形成一个人的气质,温文尔雅、爽朗快直、雷厉风行……
任昳没有这样的气质,他不说话时动作也极少;眼睛里既无过去经历的沉淀,亦无对未来的期许,你看不出这个人害怕失去的和盼望获得的。
他整个人最突出的部分是外貌,然而这外貌也很“空”。美丽是稀缺资源和无需自证的天赋,拥有它的人很难不自知;有自知的美人,大多会为这份美而沾上些矜持、自傲,或是由于时常受到优待而散发出天真良善的亲和力。
然而以上特质,任昳统统不具有。他长得好看,只是这好看未能成为他的优势及魅力;像是一件工具,比起外观美貌与否,人更在意它的实用性。太精致显眼,反而不值得信任了。
再者,任昳留给人的初印象,实在称不上好,至少聂笑寒这么认为;交谈期间他数次疑心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或找错了对象。
“我也去稍微准备下。”任昳理直气壮地把他再度晾在接待室,“请便吧聂先生,一小时后见。”
齐照和封卿回各自房间洗了澡,简单收拾好3天短途旅行的行李,坐在楼下大厅里等人。
他们俩的心情很差,这一去一回,拿手机的计划又得耽搁了。
封卿小声道:“我们去外面,能够上网吧?”
他们的卧室家具设施一应俱全,唯独没有联网的设备和电话,说这里是一间顶配监狱比较恰当;佣人们神出鬼没,几乎不与他们进行语言交流。
如果能上网,也可以用其他方法联系到江奈。齐照说:“关键是出去后,他会允许我们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么?”
封卿:“总有机会,我是女孩子,他不可能24小时监视我。”
“你会爬树翻/墙吗?”齐照目光考量地望着她,“知道什么地方有网吧么?知道什么样的网吧不查你身份证么?”
封卿垂下头,然后重新抬起,眼睛发亮道:“那干脆我直奔公安局报警好了!不能全国各地的警察都和他认识吧。”
齐照:“你傻不傻?警察只能送你回家,他不缺钱不缺人,想把你再抓回来易如反掌。”
封卿:“告他非法监/禁未成年人,让警察逮捕他?”
齐照:“他诡计多端还有权有势,拘留所关不住这种人。而且你没听他说么,他上头还有个老板,万一他老板报复我们怎么办?”
封卿:“那……还是只有联系到你的朋友,让他帮助我们藏起来了。”
任昳站在台阶上,距离原因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凭借神态口型也判断得出对话内容。
这两个,还是太小了。
封卿聪敏,齐照果敢,一个心思细腻,一个坚韧刚烈,但都还太小了;是种在玻璃花房里的树苗,得移栽到野外经历风吹雨打,才有助成长。
任昳漫无目的地思忖着,突然想抽烟,忍住,从刚披上的外套兜里摸出窄窄的金属糖盒,倒出两颗青绿色透明糖果。
聂笑寒算着时间,一个半小时到了,下楼查看人到齐没有。
刚好撞见靠在楼梯扶手边吃糖的任昳——对方换了身装束,手里摇晃着扁长小巧的铁皮糖盒,很是随性。
“看来可以提前出发了。”任昳抛着糖盒走下台阶,留给他一个可供跟随的背影。
聂笑寒强压下心头不悦,跟着走下去。
出发的路上,任昳给齐照和封卿简单讲了讲关于“碾玉观音”的故事。
这是一出宋代话本,讲述了一对相悦男女的情感遭遇。画匠之女璩秀秀因家境贫寒,卖身于郡王府成为一名婢女,爱上了府中的碾玉工匠崔宁。
美貌婢女与巧手玉匠情投意合,私下定情;一日王府走水失火,二人趁乱私奔到潭州,过上恩爱的夫妻生活。
直到有日被郡王府排军郭立撞破,禀告郡王,王爷大怒将二人捉拿回府;璩秀秀被处死埋入后花园,崔宁则被发配去建康。
但璩秀秀的鬼魂因不舍夫婿,随崔宁一同去了建康,并隐瞒自己的鬼魂之身,与崔宁继续过着夫妻生活;怎料又被王府得知,为不让二人再被拆散,璩秀秀向郭立报了冤仇,带崔宁逃往阴司地府,化做一对鬼夫妻终身相守。
碾玉观音则指的是崔宁在郡王府做工匠时,用羊脂白玉雕刻的一尊南海观音像,后被郡王还礼献给了当朝皇帝。
任昳说:“这个故事在明代戏曲家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中有载,原来早一百年多前就被夏云生入画了。”
封卿道:“那意思是,《碾玉观音图》画的不是观音菩萨,而是一个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