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碾玉观音(三)
聂家宅子建在城郊,典型中式建筑,仿古园林设计,九曲回廊,古色古香。
封卿走进白墙下的月洞门,扶着一棵梨花树感慨:“这里好美啊,能拍古装剧了。”
齐照的身量得拨开枝桠才能穿过树下,他抬手揪住一枝白梨花,频繁摇晃花枝抖落一地粉雪。
眼看那挤满白朵朵小花的树枝零落,变得光秃秃,封卿踹了齐照一脚,“你太讨厌了。”
她那点力道踹得不疼,但人是不能忍受挨打不还手的,反正齐照不能;他扯了一把花叶塞进封卿的后领,拔腿就跑。
封卿气得直跳,想追,又觉得不能上他的当,毕竟她不可能跑得过齐照。于是扭身原路折回,不管他了。
齐照跑了一段路,来到一座假山鱼塘边,他停步是因为石径上站着一个穿旗袍的混血女人;她的瞳色浅淡,明眸红唇,长卷发用蝴蝶夹挽起,相貌妩媚,手里摇着一支绢丝团扇。
很像来逛园子拍写真的外国游客。
可这不是观光之地,是私人住宅,而她周围也没有摄影师或闲杂人等。
“跑得这么快,有人在追你么?”女人拿扇子掩嘴笑道。
她的中文流利、字正腔圆,语气熟稔得令人难堪;齐照涨红脸,说不出话。对方看着有三十来岁,难不成运气刚刚好撞上女主人了?
“我找……洗手间。”
“洗手间在你来的路上左手边。”女人扬起扇子指路道。
“……谢谢。”齐照赶紧往回跑。
封卿走得慢,疑似在等他回头赶上,不过这说明她没有生气。齐照放心地拍她的肩,“你怎么一个人走了。”
“是你一个人跑掉好不好?”封卿没给他好脸,“你几岁啊,还玩这么幼稚的把戏。”
“我在那边碰到一个女的。”齐照转移话题,“可能是聂太太。”
“噢,什么样子。”
“混血,身材特别好。”
封卿鄙夷地瞪他一眼,“花痴。”
齐照不懂自己直白陈述事实怎么就成花痴了,反驳道:“你一天到晚盯着任昳看,你才是花痴。”
封卿愣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有一天到晚盯着他看吗?”
齐照只是随口一说,见状莫名心虚,笃定道:“有。”
“噢。”封卿放下手,耸肩叹气,“没办法,可能他确实太好看了吧。”
“?”齐照不甘心,讽刺道,“你什么眼神?那种男不男女不女的小白脸哪里好看了。”
“好看分很多种啊。”封卿没有受他挑衅,对自己的审美胸有成竹,“美是有先验性的,你不管去问谁,都会认同他好看;反而是你抗拒承认这种美,还言语羞辱别人,会显得……很奇怪。”
齐照:“……”先验性是什么意思?
封卿端详着他的脸,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嗯……很奇怪。”
自打聂朔君去世,松月斋被尘封一月有余;打开门锁走入其间,地板、桌案与博古架上积攒了一层薄灰。
聂笑寒推开雕花木窗让空气流通,园子里绿意盎然的草木映入屋内,景致风雅幽静。
任昳扫视书斋内的陈设,架上的花瓶盆景、柜中的典藏古籍,将屋主人的品味与雄厚财力展露无遗。
桌凳有灰,他没有落座,聂笑寒走进里屋拿出一只长匣,与他直入正题。
画轴铺开的一瞬,任昳微微晃神。
这幅《碾玉观音图》的用色极为瑰丽,图名为碾玉观音,画中却没有观音。
它画的是一位女子,她如原文写的那般“云鬓轻笼蝉翼,蛾眉淡指春山”,朱唇如樱桃,皓齿如碎语;上身穿着窄袖短衣,下身一条胭脂红长裙,外披对襟花边的长袖小褙子,弱质轻盈,绰约多姿。
司徒安给的照片是手机拍摄,像素一般,冲印出的效果更加模糊,诸多细节色彩丢失,和亲眼所见的感受全然不同。
那女子生着一双细窄的丹凤眼,聂笑寒说的发光,其实是她的眼瞳部分采用了特殊成分的颜料,在自然光下闪闪发亮。
任昳的目光一寸寸下移,落到她柔美的雪腕上,那里戴着一对银质鎏金的臂钏。这也是照片上看不清的细节之一。
“居然是她……”
聂笑寒转头,不明所以道:“任先生,您是看出什么来了吗?”
任昳:“这幅画是假的。”
“这绝不可能。”聂笑寒矢口否认,“我父亲不会收藏赝品,况且这幅画的题跋、装裱、笔墨、纸张、印章,都和夏云生现存的真迹能够对应,造假做不到这种程度。”
“我不是说这幅画是赝品,”任昳解释道,“你说的很对,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夏云生的真迹。我是说《碾玉观音图》是假的,它画的不是那个故事中的人。”
聂笑寒:“您有什么依据吗?”
任昳:“书画鉴定的困难在于没有母本,无从对比,只能凭借鉴定者的经验和知识储备判断真假;这幅画中的女人不是璩秀秀,她的真实身份是夏云生的原配妻子吴氏,你看她手上的臂钏,她在《清音雪竹图》里也戴过这副臂钏。”
聂笑寒:“什么意思?”
“《清音雪竹图》是夏云生流落民间的画作之一,描绘一位美人在竹林间抚琴的场景,美人「素手皓腕,鎏金臂环」,经考据是他早年间为发妻吴氏所作。书画院的鉴定专家们没见过那幅图,更不认识吴氏,所以他们只能告诉你这是一幅真迹,不能告诉你这幅画和宋代话本「碾玉观音」毫无关系。”
“这是一幅吴氏的画像,不是什么女鬼。”任昳后腰抵桌沿,抱着双臂道,“意思是,我们都被骗了。有人拿这幅画做文章,张冠李戴套了个碾玉观音的故事做噱头。”
聂笑寒:“可是我父亲……”
“别急。”任昳叫停,他先是折断桌角那盆绿植的一截枝桠,然后走到画架前,拿细枝刮了刮画像女子的眼部。他观察着树枝尖沾取的晶亮粉末,眼神一凝,道:“聂先生,我建议你把这幅画送去实验室化验一下颜料的成分和配比。”
给艺术品编造一段背后的故事,以炒作抬高价格,是常见商业手段。但《碾玉观音》并非家喻户晓的名篇,作为故事的附加意义,恐怕不如“画家为妻子亲手绘制的画像”具有浪漫色彩和收藏价值。
就算是为了卖画而编故事,为什么那么凑巧,连欣赏这幅画的人也出了事?
一幅以鬼魂为题材的古画,历任收藏家接连遭遇厄运并纷纷丧命。——怎么看都像是三流小说电影情节。
不是巧合,是有人有意为之,任昳思索,这件事应该是冲他来的。
他走出松月斋,来到小院里一棵榕树底下,拨通了司徒安的电话。
墙外一串脚步声夹杂着人声靠近,齐照和封卿一前一后跨过门槛,进门一看他在忙,默契地坐到树下的石凳上,假装乖巧。
电话通了,司徒安不知又在哪里度假,听筒里传出风和水浪的杂音。
“喂,有何吩咐啊任老师。”
任昳:“问你点事,那幅画怎么来的?”
“你去聂家了?那幅画不对吗?是假的?”
“画是真的,但不对。你老实交代它的来历,第一任卖家是谁。”
“这我哪儿知道……又不是我买的,谁买的你问谁啊。”司徒安嘬着吸管,含糊道,“噢,好像俩买主都死了?”
“你最好查清楚告诉我。”任昳挂断电话,眼睛还未离开手机屏幕,却紧接着问道,“你看我干什么?”
——谁?
齐照发愣地想,他在和谁说话?
这时封卿转过头来,看热闹似的瞅着他。
谁?什么?——他是在问我?
齐照霎时醒悟,血液冲上大脑,耳边发嗡,“谁、谁看你了!我没看!”
任昳的手指灵活熟练地敲着按键,等讯息发送完成,视线才挪到他们这边,主要是在看齐照,说:“就是你,你刚刚看我。”
齐照感觉此刻的自己像一只被煮熟的剥了壳的虾,红彤彤滚烫烫,无地自容、无处可逃。他冷笑道:“眼睛长在我身上,管得着吗你。”
他刚刚是在看任昳,看又怎么了?谁的脸长来不是给别人看的?
他很在意封卿说的那几句话,很在意。——难道真的是我不肯承认他长得好看吗?
所以他把任昳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看了……结果被抓个正着!
任昳无意戏弄他,说:“我还以为你有事情要讲。”
齐照:“我和你没话可讲。”
封卿对画更有热情,探头瞄着松月斋的窗户,问:“那幅画怎么样?是受了诅咒还是有鬼怪附身?它真能蛊惑人心吗?”
她现如今对世上有鬼一事深信不疑。
“没有。”任昳把松月斋里发生的一幕简短复述一遍,又道,“来之前我就知道画中不存在害人的精魅。如果真有,司徒安不会错过大干一票的机会,为了钱什么都肯干的人怎么会放着肥羊不宰。”
既然介绍给他,要么是没油水可捞,要么是无事发生。聂笑寒不属于前者,那就是后者;司徒安知道他在收集夏云生的画,才会提供这么一个潜在客户。
假如是吴氏的画像,任昳不会像今天这般亲自赶来,因为他收集的主要是夏云生晚年以鬼俗志怪为题材的作品,碾玉观音的谬误使得这幅画符合这一条件。
第二点是,假如没有聂笑寒对聂父之死的那番揣测疑虑,他也不会来这里。
只占其一他还能相信是巧合,结合两点就值得深思了,像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施计,想方设法引他来到这里。
但得等颜料化验报告出来,才敢下定论。
“珠珠,小心一点。”温柔的女声跃入耳畔。
三人朝同一方向望去,一个女人牵着不足两岁的幼童,穿过石径往这边来了。
聂笑寒锁好松月斋的门窗,一瞥见妻子与女儿的身影,迎出门接住蹒跚学步的女儿,“宝贝。”
“爸、爸!”牙还没长齐的小姑娘扑进爸爸的怀里。
聂笑寒将女儿抱在臂弯里,向小院里的客人介绍道:“这位是我太太,这是我们的女儿珠珠。”
“聂太太真年轻。”任昳难道主动热情地和对方握手。
“哪里。”聂太太低眉轻笑,脸庞温婉,一头黑长直发秀丽。
齐照心间生出强烈的违和感,这个是聂太太,那他遇见的女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