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蛹（五）
晚饭都没吃的教主可不是因为有什么淡泊名利、做好事不留名的情怀所致，而是实在做不到。
教主进了一处僻静的房子，道了句“极好”就匆匆打发走了嗡嗡嗡的麻管家，要不是感知他是人非妖，教主一定将他缠起来狠狠转个七七四十九圈。
关了门，教主就如释重负地躺倒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不知过了多久，居然被指尖的蚕妖活活哭醒了——自己晕醒了也不管别人还在睡，就这么目中无人地嚎起来了？
仔细一听，还好不是给他哭的，貌似是给隔壁那位霍家少爷。
“我可求您闭嘴吧，你那奸夫死得都烂成汤了，号丧也该停停了吧。”教主坐在床上，一手扶着脑袋，一手捂着耳朵，将那嚎啕不休的红蛹往桌上一丢，再压上铜钱。
蚕妖：“我&￥”
教主：“哦，估计他那尸体也给人拿勺子舀起来浇地了，废物利用，就当他积的德了。”
蚕妖：“……”
蚕妖：“杀了我吧！”
教主扶着头，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蚕妖，“怎么，还想着殉情，他都那么对你了，贱不贱？”
蚕妖羞红了脸，万念俱灰地哑了，“你……你，你，你……”
教主：“对，我全知道了。嫌不嫌丢人，阿~秀？”
蚕妖当即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教主却乐在其中，报复似的反复鞭尸，居然还来了兴致，也不困了，“你给那个霍少爷当丫鬟，他觊觎你的美色，两句花言巧语就把你迷得春心荡漾、神魂颠倒……”
蚕妖：“别说了！”
教主：“然后你们就私定终身，其实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
蚕妖快绝望了：“我求您别说了！”
教主居然真的住了口，轻柔地抚了抚压着的红蛹，给蚕妖一种受宠若惊的被怜惜的错觉。
教主：“自称‘我’就行了，什么‘奴家’‘奴家’的，我听了恶心。”
教主：“哦，聊哪儿了？对了……”
蚕妖：“……”信他会怜香惜玉才有了鬼。
教主：“再之后，你的霍少爷就变了心，他想把你砸死扔井里，没想到你半路醒了，这时候再骗你，你居然还信了，他趁你不注意把你往井里一推，自己也被你不小心抱着掉下去了，于是他死了，你没死。两个人的誓言，终变成了一个人的遗憾。”
“你还想用你蚕妖一族的结契术，叫‘春蚕到死丝方尽’也就是将心上人做成‘人蛹’：人尸不腐，丝尽蚕亡。其实这是你族禁术，魔渊封印前，蚕妖一族因弱小，多为奴隶，被迫同主人殉葬，后来妖族没落，逐渐失传。不是我说，如果都是你这种上赶着找死的，蚕妖族早灭亡了。”
“至于那些打扰你结契的来人，你直接把他们打包挂房梁上了。”
教主声情并茂地演绎了一番，听着那小妖没声了，以为她终于肯消停了，于是伸了个懒腰，好不舒服的样子。
“本座要调息，没功夫理你。不许作妖，不然砍了你。”
这位没人敢招惹的主儿刚还让人家只许自称“我”，转眼就给自己加了个尊称，但了解教主的人就应当知道他老人家自称“本座”的时候八成是有要紧事儿了，但他自己要不说明，旁人还真看不出来他究竟啥时候是认真的，啥时候是拿人取乐的。还有他口口声声“砍人”的威胁，几十年来那刀也没落到哪根多嘴的脖子上。
只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教主把人家那点儿恩怨情仇剖出来把玩，也没管人家愿不愿意，这会儿，小蚕妖也得了报复的机会，自然是极不配合。
“杀了我吧！”
“不想活了！”
“混蛋魔头！”
“呜呜呜呜！”
教主没跟她开玩笑，见她商量不通，也懒得多费口舌——其实他也不得不尽快调息了，隐约发觉身上的血越发难以控制，像是要不太好。
教主对着忤逆他圣意的调皮小姑娘不打不骂，只是报以核善的一笑，然后，将其绑在了铜钱的钱孔上，再将铜钱立起来在地上满屋子转了好几圈，比乡间流鼻涕的垂髫小儿玩儿得还起劲儿。
没一会儿，蚕妖就再次昏迷，教主将那铜钱丢到墙角就心满意足地开始打坐。
但事实告诉我们永远不要低估一只昆虫的复原力，哪怕是只寻死觅活的母虫子。
蚕妖不知什么时候又醒了，这回，她没再出声招人烦，但退一步越想越气，羞愤交加，居然使出吃奶的劲儿，现出巨大的虫形原身把身上的结撑开了，还瞄到了桌底下一节尖锐的木头。
于是在屋外就成了易川看到的那一幕。
易川的呼吸都像是停滞了，他本能地朝那间屋子跑去，猛地掀开大门，正对上了他影子兄——教主，和那巨大的虫影——蚕妖的原形，这小妖居然不光可以缩小他们，自己也可以变这么大么，那为什么白天不使出杀手锏，反而任人宰割地束手就擒？
那蚕妖手持一段尖利的木头，不过，尖锐的一端朝向自己。
教主保持着打坐的姿势，豆大的汗珠簌簌滚落，脸色死人一样苍白，似乎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别让她死了。”教主自己分身乏术，从牙缝里向他发号施令。
易川虽不知道缘由，但也明白过来那蚕妖是要自杀，连忙前去抢夺她手中的凶器。
这时，闻声而来的墨羲衡正巧目睹一切。
易川好不容易完成教主交代的命令，将木棍抢了回来，那蚕妖又一屁股坐在角落里默默哭了起来。不似白天的妇人形，一只巨大的虫子嘤嘤哭泣还是挺匪夷所思的。那蚕妖似乎也反应过来有些失礼，于是吸吸鼻涕，变了人形继续哭。
“你们先走吧。”教主虚弱地送客。
易川暗自纳闷本领高强的教主怎么突然就这么虚弱，还有那蚕妖为何要求死？
一旁脸颊泛红的墨羲衡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在易川耳边低声说，“兄弟，好机会啊！”
“什么机会？”
墨羲衡朝闭眼打坐的教主努努嘴，声音充满冷漠和贪欲，“杀boss。”
易川反应过来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再瞥一眼教主——这个人，表面上人们对其敬畏有加，背后却人人喊打。就他自己来说，对教主充满畏惧和一点病态的崇拜，他曾无数次设想自己被这人杀了，却从没想过要杀了他。
是个机会。
是个机会。
是个机会。
是个机会。
易川一片空白的大脑中不断地闪现着这句话，胸膛里心脏砰砰狂跳，好像丧心病狂地敲击着他的耳膜，身体却不听使唤地长在了原地。
他眼睁睁看着一旁的墨羲衡越过自己，去到教主面前，居高临下地双手扼住他的脖子。
突然，教主银铃般的嗓音在他脑海中回响：
“别让她死了。”
“别让她死了。”
“别让她死了。”
易川猛地回过神来，冲向墨羲衡，将他顶开，手中木棍的尖端划破一点他的胳膊。
墨羲衡没料到易川会此般反应，险些摔倒，一脸吃惊地问：“你推我干啥？有病吗？”
易川喘着粗气，浑身还颤抖个不停，“为什么要这么做？”
墨羲衡愣了一下，“他是魔教教主，杀他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可他并没有伤及无辜……”
“你知道他手底下有多少条性命吗？”
“多少条？”
墨羲衡怒极反笑，“我他妈也不知道！咱们谈论的不是一个问题！因为他是魔教的人，所以要杀他，懂了吗！”
“……你我不也是……”
“呸！老子是主角！”墨羲衡一脸大无语，无奈地泄了气，“我说，你替反派说的什么话！咱们是穿越过来的，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们无论谁，是死是活和咱们有他妈什么关系？”
易川一走神，顿了一顿，终于低声缓缓说，“其实，我应该不是……”
墨羲衡贼心不死，只是假装虚与委蛇，让易川放松警惕，然后再次冲向教主。
教主本来就虚弱的身体现在更是濒临极限，再受不住墨羲衡的二度袭击，一口红黑的血喷了出来，正好溅在了墨羲衡身上，然后一声没吭就吹灯拔蜡地倒在了地上。
“这就……死了？这么容易？”
“死透没？”
墨羲衡想伸手确认，易川使劲推开他，跪在教主面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几次尝试，却始终不敢触碰。
悬在头顶的生死之剑终于尘埃落地，再也不能威胁到他，可他并没有因此如释重负，反而最不愿接受这个结果。
平心而论，都是魔教的身份遮蔽了他的双眼，他的仇视、愤怒，恐惧也不过是庸人自扰。
如果不是魔教呢？那背后捅他一刀的姐姐给他下蒙汗药昏迷的三天，收留他、照顾他的人，给他铜钱护身的人，犯了错也没计较的人，难道不值得他最起码的尊重吗？
“兄弟你节哀，这是我身为主角必须要走的剧情，况且这不过就是故事里的世界，他们都不一定存在，至于么……”
脏心烂肺的墨羲衡还没说完，突然大叫一声，喷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怎么会……怎么……”顷刻间就当场暴毙了。连遗言都没吐干净。
方才还活蹦乱跳、胡作非为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易川面前。
易川跪在两具尸体之间，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死亡就是这样吗？
那又什么必要去恐惧呢？
易川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目光空洞。
突然，一只巨大的猫爪猛地掏入，将窗棱连带窗户纸一并掀飞，猫爪的主人跳了进来——是一只人形猫妖，身着黑衣、皂靴，连瞳仁也是深不见底的漆黑，仿若要与黑夜融为一体，只有身后的一条尾巴沾着一星雪白。是之前帮过他们的黑猫！
易川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一丝感情，好像平生所有的喜怒哀乐全都用完了。
二人对峙之时，只有猎猎的寒风鬼哭狼嚎地从破了的窗户洞里涌入，将地上两种颜色的血铺得均匀，好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易川走在画中，向那来势汹汹的猫妖惨然一笑，猫妖眨眼间已经将兽掌上八寸利爪架在了易川脖子上，“你干的？”
易川眼都没眨一下，好似不知道害怕，平静地回答，“不是。”
猫妖一句废话没再问，扛起同样一身黑衣的教主，径直朝来时的破窗户走去。
“等等，”目睹了一切的蚕妖早已吓傻了，这时突然在角落里发出颤抖的声音，“请……带我走……和他，一起！”
蚕妖慌忙翻出教主那枚黑色的铜钱，颤抖着走到猫妖身前，瞥到教主的时候，易川看见她的眼里有泪水。
“哪来的？”猫妖一把夺过铜钱塞近最贴近里衣的怀里，语气仍是冰冷的。
“我是蚕妖……还有魔，他……教主他收了我，把我绑在这铜钱上面了。”
猫妖谨慎地打量了她一眼，似乎掂量出教主的确干得出这种事，“变回去。”
又是这句同样的话，上次听到还是教主活着的时候，但这次，蚕妖乖乖地变了回去。
猫妖将她别在颈子后，从窗户洞一跃而出，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这下只剩了易川自己，和墨羲衡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