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交易
易川伸手去试探墨羲衡的鼻息——这正是他临死前最想对教主做的。
很多时候,你最渴求的欲念,最放不下的执念,总会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最具戏剧性的时间、地点和人身上。
果然,已经死透了,周身已经变得僵硬。
易川心如止水,一丝情感起伏也没有。其实喜怒皆无由。
嗯,该埋了。
他是如此想的。
于是易川背上墨羲衡的尸体,将一地骇人的血腥关在屋里。
埋在野外吧,死因说不清,还是避着人好。
月黑风高夜,正合适私运尸体。
易川背着墨羲衡,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地留意着脚下。
暖色的灯笼光逐渐来到他的脚边,一双鞋子引入眼帘,易川好像是给死亡冲麻木了,反应慢了半拍,这才发现是来人了,但已无处遁形,只好直面来人。其实他心里并没有被发现一切的惊恐,甚至隐隐有种希望有人来分担死亡的期待。
“是易兄啊。”
提着灯笼的正是金安然,橘黄的光打在他憔悴的脸上,平添几分活气,他礼貌而笑盈盈的脸并没有阻止易川第一时间警觉地想起他是教主的外甥。
金安然:“这么晚了,易兄这是要去哪儿?”
金安然刚结束酣饮,送了妹妹回房,正准备自己也去休息,因而只是无意遇到了易川,本来也没关心那么多,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
易川却很是奇怪:他没看到还在淌血的墨羲衡?
于是谨慎地回答:“教主另有吩咐,我不便久留。”
金安然:“这么急?易兄要连夜离开了吗?”
易川:“嗯。”
金安然:“那舅舅他还在……”
“教主有事,先走了。”
说完,易川就要走。
金安然:“易兄留步!”
易川心里一紧,难不成他是发现什么了?
金安然从腰间荷包里找出一张不知画着什么的黄符递给易川,“此次,多谢易兄相救……这时我家的平安符,望易兄不要嫌弃。”
金安然低着头,越说声音越小,好像金家的符真如外面说的那样,是囊中羞涩、拿不出手的礼物。
易川一手背着人,好不容易分出一只手,一把接过那符,单手叠了一叠,揣进了怀里。
“多谢,告辞。”
易川暗自觉得讽刺,金安然送他东西应当不无巴结的意思,但巴结他有什么用呢?他以前不过是个大户人家的下人都懒得多瞧一眼的小乞丐,所以醉翁之意自然在他那了不起的便宜舅舅那儿,但他都死了!
易川莫名有些烦躁,只好努力把注意集中到尽快埋了墨羲衡上,快步走出了霍家。
金安然感激地看着他的背影,也散步似的慢慢往回走。
——易兄的背似乎有点儿驼?
总感觉有哪儿不太对劲儿,金安然盯着地上的光晕,手上突然一抖。
——他的影子,好像……有两个头!
易川即使一刻不停地赶路,还是被墨羲衡拖累地走不太快。
东方的天空终于泛起了鱼肚白,再过一座桥,就可以出西塘镇了。
然而一位上了岁数的老翁却已经立在桥上了。
——大早上不睡觉瞎跑出来干什么?也来藏尸吗?
易川没好气地想着,打算趁他不注意再走快些,毕竟这一大把年纪的见了死相难看的墨尸体,会不会给直接吓死过去也不一定。
然而这嚣张老翁很是给脸不要,扶着拐杖,使劲正正佝偻成拱桥的腰,吹胡子瞪眼地怒视着易川,像是遭到了严重的侮辱。
老翁在和易川擦肩而过时终于以拐杖锤地,愤愤骂道,“黄口小儿,我让你学,再学你的腰也直不过来!”
易川:“!!!”他以为我在学他驼背捉弄人?
——果然他们都看不见吗?
易川稍微停顿片刻,好像只是暂时歇歇脚一样,然后没听见那责骂似的,嘴角露出笑意,继续不紧不慢地负重前行。
易川想起那日的落水,另一个世界的记忆潮水般涌进他的脑袋,之后又不声不响地自行退潮了,并没有留下什么难忘的印象,但他起码知道,背上的墨羲衡就来自那个世界,并一度误以为自己是他的同类。
他口口声声说易川所在的世界只是个故事,甚至没有“真实”与“存在”,现在他匆匆摆脱了这种虚幻,不知道有没有感到如愿以偿。
这个自称主角的人目中无人,自以为可以无法无天,却突然横死,连尸体都得他来埋。
最讽刺的是,他生前不在乎任何人的生命,从根本上否定他们的存在,死后,那些被忽视过的人有都对他视而不见。
双方毫无交集似的自以为是地活着。
生灵,卑微。
易川的眼里游过一丝凶光。
易川是第一次挖坟坑,以前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从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
但,这儿,有个死人,交情不深,要不暴尸荒野算了?
易川盯着那具欠埋的尸体权衡许久,好像是在王家替王氏比较杀鸡卖钱好还是留着下蛋好。终于,易川叹了口气,决定最后当一回冤大头。
他选定河边儿一棵大柳树下,然后开始挖土,虽然没有工具,好在前不久下过雨,松软的泥土徒手也不难挖,快到午时就已经完成。易川拍了拍自己眼中近乎完美的土包,仿佛他做的不是一个无名无姓的野坟,而是平地建起了一座富丽堂皇的陵宫。
易川一夜没合眼,终于还是在刚堆好的坟头睡着了。
梦里,易川感觉自己变成了法力无边的神一样的存在,狂妄地睥睨一切,谁见了他都要俯首称臣,三叩九拜,没人敢正视他,生杀予夺他来断,生灵万物他主宰。
他仇视着世间的一切,于是横尸遍野、生灵涂炭,天地给他搅了个天翻地覆。
他不知死活地狂笑着,目眦欲裂,仿佛也痛恨着自己,这时候,他笑够了,放眼望去,只剩了自己。
他突然感觉到了指尖熟悉又陌生的触感,温润舒适、有点暖,按压住了他全部的愤恨,他四处寻找,但始终空无一人,那麻酥酥的触感让他早已干涸的双眼,有点想要流泪。
没一会儿,隐约传来细碎的铲土声,易川拧着眉,一时没分清身在何处,恍恍惚惚地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
他使劲揉揉眼,激灵地坐起身来——有人在挖坟!
挖他刚埋好的死人墨羲衡!
易川看不到那白衣女子的脸,只见她正拽着墨羲衡的一条腿将他往外拖,好像还有点费劲儿。
“住手!”
易川喝到,好像看地的瓜农呵斥偷瓜贼,那白衣女子好像正啃着吃完一半的瓜,恋恋不舍地做不到扔下就跑。
于是那具不得好死的尸体一截埋在土里,一截被那女子拎在手里。两人就这么诡异地对峙着。
若是墨羲衡那张贱嘴还在世,指不定要吐槽成什么样呢。
“咳,你是系统?”易川对她还有些印象,上次也是在这里遇着她的。
白衣女子闻言,触电般甩开墨羲衡的腿。
易川眯着眼,敏锐地察觉了她的异常,比起之前的淡定自若,这女子像是有所躲闪,还有,她来挖尸体有什么意图?他们俩是什么关系?她又是哪个世界的人?
白衣女子叹了口气,“哎,你想问什么,我已经看到了。想必你也知道了,他不是这个世界是人。该怎么跟你说呢,其实你们这个世界就是个故事。”
“我知道。”易川一脸漠不关心的样子。
系统:“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你们的故事,被作者弃坑了。”
易川:“嗯?”
系统:“就是你们的故事不会再被书写下去了。很难明白吧?”
白衣女子又叹了口气,继续挖剩下一半的死人。
易川不能通过表情判断出什么,于是继续发问:
“你挖尸体干什么?”
系统:“他是穿越而来的宿主,也就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主角。他居然死了,一半是自己浪死的,一半是主角光环减弱了……”
易川:“他以为自己不会死,对不对?”
系统:“……”
易川:“好了,我已经知道了。上一个问题,你要他尸体干什么”
系统:“销毁。这是规定,我只能执行。然后,你们都不会有关于他的印象。”
易川:“我明白了。你背后有一个庞大的宗门,或者类似的势力,在很多世界,或者按你们的说法,在很多故事里,投放宿主。他们自以为可以无所不能,万一意外身亡,就会被‘销毁’,然后谁也不知道。”
白衣女子似乎震悚了一下,易川知道自己猜对了。
易川:“我们的世界之后会怎么样?”
系统:“我不知道,我……”
易川:“告诉我,这个世界发生的事,也就是叫‘剧情’吧。”
系统:“不能,我没有这个权限,现在我就要离开了,而且,我不会再来到这个世界了。”
易川听了也不着急,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微风卷起的柳叶垂绦,嘴角露出莫名其妙的笑,摆弄半天,像是玩得意兴阑珊,才懒洋洋地来到系统面前,一点点逼近白衣女子不现五官的脸。
“谈个交易。”
声音轻松而随意,却蕴含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易川低垂的眼眸泛出从未有过的锋芒,像是才从顽石里千锤万凿出的墨玉。
河边水草尖儿上过重的晨露终于掉落入河,溅起一圈浅浅的涟漪,又悄无声息地消失殆尽。
已至黄昏,薄暮冥冥,枕着小土包的一人突然像是睡醒了似的,有点不灵敏地站起身来,揉揉睡眼,“易兄,我睡了多久?”
身旁叼着一根草叶的易川道,“没多久,”然后也不看他,独自往前走着,“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