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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捡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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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近日暮,猩红帷幔,残烛弄影,照着屋内的一主一仆。

    榻上闲坐着的那位,影子给烛光拉得老长,“顶天立地”地窜上房梁,苍白的玉臂随意支着脑袋,一身薄薄的黑纱袍散乱地拖到地上,衬得那雪白的肌肤上了釉似的,白得生寒,红烛的暖光色一点不上脸,单单集中映在了一双尾,泛着几分红晕,竟有说不出的迷离与妖媚。

    身材臃肿的老仆脑袋像似要埋进脚底,声音却女人一样尖,“教主,您前几天捡来的那俩孩子……”

    “他们醒了吗?王……咳,王公公。”

    “回教主,一个还没醒,一个醒了却什么都不肯吃。”

    半晌等不到回话,只有两枚铜钱在那双修长惨白的手指间自娱自乐,一边发出孩童欢笑般的清响。

    “烦人。”

    突然,教主指尖的一枚铜钱暗器一般弹出,镶进了对面的实木红柱里,王公公立刻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

    “本座去看看。”

    教主并不恼,仿佛刚才只是孩童天真的小游戏,然后懒洋洋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王公公连忙一栏:“没事儿,没醒的不是已经安排师兄弟去照看了么。醒了的更不用担心,一个半大孩子而已,饿极了自然就吃了,教主大人不必亲自去了。况且,小孩子,总是怕生的……”王公公深谙侍主之道,料想那孩子年纪尚小,单知道这里是魔教必然口无遮拦地哭闹,只怕要寒了教主一番好心。

    教主侧身越过,已经大步迈出去,脚下生风,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无事,本座长得不吓人。”

    怕生?恐怕是害怕蛊毒吧。

    教主叹了口气,他知道王公公是好意,一个小孩子不知怎么进了魔教,再见教主,必然会吓得哭爹喊娘,人之常情罢了,他还能有什么不甘心的呢?反正早习惯了。

    被送来的每一个孩子无一例外,都并非自愿,不是人贩子卖来的,就是穷人家里卖的。稍微大一点儿,懂点儿事儿的,听了外面那些传闻,一开始都怕给下了蛊,不敢吃饭,可不吃饭哪儿行?教主起先还担心有气节的少年郎会宁死不吃、以死相逼。

    但事实让他明白了,饿极了的人是不怕什么蛊毒的。

    所以说,吃饭问题理应靠时间解决,不出一日,再负隅顽抗的孩子也免不了缴械投降。

    但那孩子是他碰巧在山崖下捡的,捡到的时候已然是遍体鳞伤,断胳膊断腿还冒血,像是从山崖上掉下来的。最离谱的还是他被救醒后,还镇定自若,挂着一副挑眉咧嘴的欠揍样儿,不见丝毫狼狈,仿佛是歌楼酒肆春风得意的花花公子,这位“血花”公子一面汩汩冒血一面眯着眼,毫不掩饰眼神里的垂涎之意,直勾勾盯着教主清秀的脸,甚至还欲上手,口中唤着“好姑娘、小姐姐”,真让人头皮发麻。教主心想他满头冒血流进眼分不清男女,才没和这个小色胚计较,一通连背带拖终于回到魔教。

    虽说教主医术不错,但小色胚一身的重伤竟然两天就痊愈了,教主都想不明白他摔个稀碎的骨头是在怎么长上的。拿糨糊粘个精致点儿的瓷娃娃也没这位快吧?

    难不成是修仙之人?鹤发童颜的修仙者是看不出年纪的。但,接近他有什么目的吗?

    教主满腹狐疑,边走边想,已然到了那孩子房门口。

    “我墨羲衡就是饿死,也不吃你们的东西!”传来一个生龙活虎的声音,哪像是坠过崖、有什么伤的。

    一旁的师兄劝也劝不住。

    “你们是魔教我就忍了,教主竟然是男的?是男的救我干嘛?是男的还把我诱拐来?”如此心如死灰、苦大仇深的控诉,矛头竟然不是魔教本身,而是教主的性别吗?

    教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善解人意地止了步,看来这位墨羲衡精神不错,不需要他前去看望了,他甚至怀疑自己进去才是给他伤口上撒盐。

    不过,这年头,救人的还要被骂吗?还有,谁他娘的“诱拐”他了?听他那话,感情他是等漂亮姑娘来救,然后反手来个以身相许?……莫不是摔坏了脑袋?

    ——果然,不花钱的必定没好货。

    看完这个,还有另一个没醒的,也顺道看看吧。

    ——明明是花钱的主儿,却是个看孩子的命,教主大人为自己的余尊降贵委屈半天。

    另一个孩子照例是送上门的买卖,五官很是齐整好看,但却格外瘦弱。至于为什么没醒,是人给没轻没重地下了过量的蒙汗药,好歹是缓过来了。

    想来,毕竟传言在那儿,但凡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天底下哪个父母舍得把亲孩子往魔窟里送的?但能做到如此地步,家里大人可够薄情的了。

    教主轻手轻脚的走进那孩子的房门,看着十三四岁的少年出奇单薄的身形,苍白的脸庞,皱起了眉。少年也拧着眉,像是陷入了很深的梦,一时半会儿恐难苏醒。

    睡着也如此谨慎吗?教主看着少年严肃的脸,虽然还是稚嫩的模样,但骨相是十分的好,希望他醒来别像那个姓墨的傻子。不然,这批货可是亏大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久了,教主在一瞬间,竟然一时恍惚,没来由的恐惧与不祥之感侵袭全身。

    莫名的无力感让他失了神,所以他在下一秒少年睫毛眨动快要醒的时候毫无察觉,只是慌不择路地朝外走去,还没来得及出屋,迎面碰上推门而来的两人——一个瘦瘦高高眉清目秀像个姑娘,一个壮壮实实圆头圆脑是个憨憨。两人慌忙行礼。

    “见过教主!”

    “教主大人,您怎么在……”

    教主故作镇定地按按隐隐作痛的头,在一旁的扶椅说坐下,又不耐烦地比个安静的手势,两人登时不敢说话了,静静等待着教主的吩咐。

    教主喝了口水,隐约是生了气,半天才开口,“好生盯住他,胆敢不听话,我亲自卸了他的腿!”然后带着怒意飘然而去。

    “???”

    愣在原地的两人看看床上人畜无害的易川还在老老实实地躺尸,横竖没想明白他怎么惹上的教主?靠天赋吗?

    十五岁的少年易川睁开眼,朴素但干净的粗布帷幔映入眼帘,脑袋依旧是昏昏沉沉,像是给人灌进了铅。易川挣扎着想要起来,但却浑身动弹不得,一时间,无力与疲惫险些将他的眼泪逼出眼眶,但帐外的陌生的交谈声却生生将他这点儿英雄泪憋了回去。

    贱若蝼蚁不敢悲。

    极端弱小的人不得不怀揣对感伤收放自如的本领。

    教主那句狠狠的威胁也被他听了个正着,来不及喊冤就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看来人还没醒。”两个道童模样的少年手里端着两盘糕点,似乎是在观察他。

    “怎么还不醒呢?”一个较为浑厚的声音说道,“不是我说,小白,都昏睡三个昼夜,可真够狠了……”

    “嘘!让他睡吧,我们先出去。”白凛看了眼“昏睡”的少年攥着的手,床单是微微皱起的。“糕点就留下,他若是醒了自然会吃。”随即嘴角飘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两人正要转身离开。

    “这里是哪儿?请问。”易川听闻自己昏迷三日,顿时心凉半截,用尽全力直起身来。

    白凛眼神略显惊讶,只当这孩子饿极了,或者耐不住性子,才会将自己拙劣的演技拦腰截断。想到这儿,白凛不由得心生怜爱,露出了大哥哥一样慈善的笑容。

    两人统共也就大易川两三岁,硬是美滋滋地喜于当哥,他“二哥哥”比这位大哥哥还着急。

    “这是魔……不,炼尘教,一入此门,不问世俗。家是回不去了,以后这里就是你家。我是你雷师兄,他是你白师兄,”雷钊喜笑颜开地抢先答道,一边拍着白凛的肩,期待地等着易川叫人。

    白凛反肘打下雷钊厚重的手,轻蔑地一瞥,感觉他像极了一条等骨头喂的狗,实在不愿意与这说话不过脑子的棒槌为伍。

    ……家,说来容易,但并非每个人都能享有。有些人风里雨里,浮萍羁旅半生,依旧是孑然一身,无一隅安身之所,听到这可望而不可及的词,也难免潸然泪下,更何况这渺小贫贱的半大少年。

    然而,没有哇哇大哭的胡乱发作,半晌,易川只是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这个苦难磨大的少年过早学会了克制与察言观色,虽是刚苏醒,但习惯性的警觉还是让他敏锐地捕捉并重组好“魔教”的字眼和监|禁的意味——魔教,可不是好玩的地方。看来刚才那位惦记着他腿的“教主”的威胁可不能当玩笑。

    两位小师兄屏声敛气,见他沉默,一点尴尬也被汹涌的心疼冲得烟消云散了。白凛忙连骗带哄:“师弟啊,你雷师兄性情直,你别往心里去。我们教主很好的,你若思念父母,或许……并非……全然不可。”雷钊也做错事一样殷勤地奉上糕点。

    易川对着糕点似有迟疑,白凛善解人意地想到自己入门时也害怕食物有毒,正准备循循善诱给他宽心,“这糕点……”

    楚楚可怜的小师弟突然一顿狼吞虎咽,两人欣慰地闭了嘴。

    “若要害我,我无论怎样都没得选,不在这一时。”易川吃完,冷冷地盯着二人。

    “……”

    白凛道了句“好生休息”拉着雷钊逃也似的走了。

    又是一片死寂。

    已经三天了吗?易川盯着房梁,真想一狠心把自己吊上去,两行眼泪无声地簌簌划过埋入枕巾,藏匿得无影无踪,就像是他好不容易得到的温情不声不响地人间蒸发,一觉醒来,又只剩了自己。

    也不过几个月的光景,乡下一家王姓贫农的大姐姐王小兰,也就比他大个两三岁,将他这么个小乞丐捡了回去,像亲弟弟一样对待。虽然生活清贫了点,每天都有干不完的农活,但有了关心他的家人,就算一起啃窝窝头都是香的,易川终于感到什么叫人世一场大梦。

    昏迷前,他曾偷偷听到王叔说三日后就要把姐姐嫁人抵债,当时又惊又怕,慌不择路地遍村寻姐姐,但还没来得及告诉姐姐就迷迷糊糊地晕倒了。

    废物!易川咬咬牙,暗骂自己。

    想来王叔当时不大可能发现他,那就是魔教的人又去村里偷孩子了?近日总听到这样的流言,一时没在意,竟中了召。赶得真是时候!反正姐姐现在必然已经……嫁人了,他也再没了家人。哪怕再晚一会儿呢,既然注定逃不过魔爪,为什么不给他点时间,至少让他姐姐好好生活下去啊!

    而现在,

    他连报恩的机会都没有了。

    “谢过教主。”易川冷不防地冒出这么一句,不乏讽刺与怨恨。

    黑红色调的厢房里,如豆的烛光映着教主喜怒难辨的脸,给高挺的鼻梁投下阴影,不动声色时的眉宇分外凛厉,长睫丹凤眼不见媚色,一双夺目的黑瞳像是放着凶光——这张脸很能唬住人,即使已经走神走到九霄云外了也能让人以为他在深谋远虑地规划着什么,直教人盲目地信服。

    王公公:“教主,那边的人……”教主是随心随性,但他还替主人记着三日前的赴约,好像是要紧事儿。

    教主糟心地拧拧眉:“不打紧,下次再说。”他这是什么运气,好不容易出门一回,愣是给买一送一的俩倒霉孩子给砸回来了,一个还可能是傻子——教门不幸。

    别的门派广收弟子是壮大自身,但这些年收的孩子实在太多,让原本就不富裕的小魔教雪上加霜,再这么坐吃山空,他身为教主非得卖身养这帮孩子不可。

    王公公偷偷窥探着自家主人高深莫测的神情,看着年纪轻轻已是一派教主想必定然有些手段,他虽服侍过皇亲国戚,但仙魔宗派又是怎样一番谋划他却不得而知,于是只当教主给耽误了要事正苦恼如何解决,真是应了那句“皇上不急太监急”,若是他知道了教主“卖身养徒”的大义,说不定干净了半辈子的脸上真能感动地长出胡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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