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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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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生万物,万物有灵,亦有界,越界为杂。

    杂种,可以说是全才,也可以说是无所归所,天地不容。于是,究其一生在天逼地仄中争不得一隅安身。

    小杂种尤为可怜,因为,他的还仅在苦难的开头。

    青崖岭的魔气轰然倍增,吞噬万物的嚣张气焰饶是寻常人也毛骨悚然地察觉到了,无尽的恐惧与绝望肆意蔓延。

    “秘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不知寒暑,亦无谓春秋,却受到遥远的感召一般,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销魂蚀骨。

    看管秘婴的死士陡然一惊,口中冰冷的铁球替他克制住了恐惧险些诱发出的声响,转眼,秘婴就被一队黑压压的死士转移到了地下最深的五绝室。

    所谓“五绝室”,即隔离五感,无色、无味、无声、无人的环境换得一个无情无念的婴儿。制成秘婴须使他作为一个空壳,半生半活,没有自我意识,对外界不做任何反应。

    这日,秘婴方才被转移,重回地上的死士就遭到了四面八方而来的修士最激烈的袭击,一时刀枪剑戟的击撞与骨肉撕裂的声音此起彼伏,然而他们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因为死士们在咬碎口中铁球的瞬间就已然炸得脑浆四溅、血肉横飞,不消片刻,全数歼灭。

    比起暴戾的妖族、暴戾加野蛮的魔族,人族的修士们也没高明多少,同样的烧杀不忘抢掠,顷刻间华美的宫室楼宇便已夷为平地,仿佛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尘世的征战大抵不过如此,无需缘由,轰轰烈烈又悄无声息。

    而那深藏于地下秘婴,身处乱局中,却无知无觉地苟活下来。

    偃旗息鼓后再无人问询,只有一只白尾黑猫在废墟上哀叫不绝。

    朱红色的大殿里端坐着三十四个童子,中央吊着三十四枚铜钱,正午的阳光透过层层厚重的珠帘投下暗红的诡异的光,仿佛身处一个密不透风的铜炉,那些打扮相同的童子正是十来岁淘气的年纪,此刻却正襟危坐,一吐一纳的呼气都不敢出错,空洞的眼睛似是不能对焦,宛如立地成佛的小铜人。

    一个枯瘦矮小的身影披着一身黑袍走来,挥了挥秃树枝一样的爪子,侍童无声地端出一碗碗浓稠的黑汤,细看去,里面似乎还有活物在不住地翻动。各童子相继服下,有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有的顺着嘴角留下染成黑色的涎水,有的大滴的汗珠从额上涌入眼睛,但所有人的脸上却依旧都是毫无表情的麻木。

    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里,群体无声地消化着痛苦。

    意外的悲剧还是发生了,那是一缕走错路的清风惹的祸。

    不大不小的一丝风吹开了一点点帘子,露出灼眼的光,然后,一只好奇的小鸟转着溜圆的小眼珠,随着这束岔道的光探头探脑,也许是惊异于这片不见光的诡谲之处,不小心露了一声细碎的“喳”。

    众童子中有一人被打下来的阳光砸了个正着,好半天才强忍着调息好不适的身体,却看见了地上那小鸟的影子,小巧可人,要多新鲜有多新鲜,那清脆的一声轻啼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拨乱了他的心弦,他猛地抬头望去,同时喷出一口浓黑的鲜血,溅得整面珠帘尽是血迹。

    他倒下的瞬间似乎是浅浅地笑了,泛着泪花的瞳仁里有光,一生一次的光。

    源源不断的血破笼囚徒般从他口中争先恐后地逃离那具躯体,那血像活了一样,兴奋地蠕动,却仍是不规则的形状。

    死亡,亦是无声的。

    没人看他一眼,因为,各人有各人的痛苦,腹中皆藏着这么一团正与他们殊死搏斗的东西。

    再睁眼,还是白天,一个少年起身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没人跟他说话,从出生起就是如此;他也从没张口说过话,从出生起就是如此。

    他抬头盯着无尽的天空,眼睛一眨也不眨,一双大眼像两个空荡荡的黑洞,什么也看不见一样。

    扑棱一声,一只肉乎乎的小鸟迎面飞来,在少年手边停下,小鸟雪白的胸口上沾着一小点朱砂痣一样的血迹。

    少年的眼睛对着小鸟,却又像什么也没对着。

    小鸟见他不躲,不怕生一样,负着双翼在他五指间跳来跳去,乐此不疲。

    少年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茫然,接着他僵直的五指逐渐变得柔软,指节也弯曲出了弧度,但依旧没移动位置。

    可能是少年拢起的手太像一只舒适的巢穴,调皮的小鸟跃跃欲试地欣赏半天,然后放心大胆地钻进了胖胖的小身体。

    霎时,小鸟那一点热乎的,蓬松的,毛绒绒让人手心发痒的小身体发电般刺激着少年全部的感官,那些冰封多年的、让人以为早已麻木的感官,鸟类的心跳更快一些,少年似是听见了那小家伙生机勃勃的小心脏,从未使用过的嘴角不习惯地上扬,咧出一个丑得像傀儡一样僵硬的笑。

    但是,不知怎的,那快活的心跳一下一下力不从心地慢了下来,然后,趋于平静。

    又过了许久,那小小的一团,逐渐变冷。

    少年一动未动却再感受不到那跳动,那热气,于是轻轻抓起那小东西,小心翼翼地晃晃,似乎是在提醒这个粗心的小家伙忘了发热、忘了心跳。

    但他再没能唤醒它,一条细细的鲜血从它嘴角流出,少年连忙伸手帮它擦去,看起来和之前一样了,但,还是不一样了,小精灵再没能苏醒。

    那天,少年还不会说话,但他懂了死亡,第一次流出了眼泪,流出了止不住的眼泪。

    少年发现开始自己能记事了,因为小鸟是几天前的事。

    今天也有一个像小鸟一样的人,在老黑袍取血时倒下了。但没人为他流泪。老黑袍腿脚不利索地躲了一下,但还是在衣袂间溅上了几点血。

    他像小鸟了。少年想着,现在他总习惯拿那只挥之不去的小鸟和周围的一切比较。

    然而老黑袍被诅咒了似的,很快迎来了和那小鸟一样的命运,甚至还不如。

    少年看着老黑袍进了那朱红色楼,那楼像是贴有禁忌的封印,不让任何人靠近,但少年却在门外站定了。

    少年什么都不想,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是站着,听着。

    “各位大人,这些就是今年的献给魔君的圣血了。”老黑袍发出乌鸦一样沙哑的锈了铁的声音。

    然后是咕噜咕噜野兽一样的声音,时而粗野时而凄厉,不是人语。

    老黑袍每次和野蛮强大又喜怒无常的魔使打交道都倍感惊心动魄,这回来的两位魔使并不像以往那样拿了供奉就走,反而露出另有所图的贪婪的凶光。

    于是摸不着头脑的老黑袍只好陪笑继续解释道,“这些可都是从我们三十三纯蛊童身上取的,魔君服下即可功力大增。但是……”老黑袍出示了一下手里那串铜钱,又贼头贼脑地转了圈眼珠子,小心翼翼地敲打试探着,“但是圣血我已经严密封好了,只有魔君本人能打开,如果贵使强行开封,服用过圣血的气息魔君自然是能明察秋毫。”老黑袍拥有老狐狸一样的精明和贪生怕死,早就担心这些不开化的愚魔闻了血味儿不怕死地抢了喝个干净,魔君那边儿必然吃不了兜着走,于是总是一早里三层外三层得封了个严实。

    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老黑袍终于还是等到了阴沟里翻船的这天,两个魔使像看待食物一样对他所言置之不理,反倒是窃窃私语谋划着什么。突然,其中一个魔使像是再也忍无可忍地朝他扑来,撕扯着老黑袍沾上血的那块衣袂使劲嗅,老黑袍猛然反应过来,随即寒毛直立,暗叫不好,但还没来得及发声,那魔使像是开了胃,张开了血盆大口吞下了老黑袍那干瘪的脑袋,咔嚓咔嚓地嚼了两下就咽了,另一只魔使也迫不及待地加入,片刻后,老黑袍就给吃了个干净,连那袍子也被魔使拿来抹了溅在墙上、地上的血一同下肚了。

    那串铜钱掉在地上叮当作响,魔使大快朵颐后才恢复一点为数不多的理智:和他们接头的人没了。

    真是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一直站在门外的少年竟然奇异地发起抖来,连他本人都不能理解。

    魔族脑子一般,感知还是野兽一般的敏锐,立刻将他拎进屋来。可能是老黑袍太老不新鲜,或是这二位还没吃饱,那只先动口的又红了眼,仰头就要吃,少年倒是躲都不躲一下,但另一只魔使一拳崩掉了同伴的两颗门牙,示意他这是人蛊,吃了魔君便能发现。

    于是掉了牙的魔使只好将到了嘴边的鸭子放开,拳头魔使拾起地上的铜钱串塞进少年手里,塞了好几次,少年好像不会,或者不愿拿着那串冰冷的东西,他更愿意钻进手里来的是只小鸟。

    少年终于拿好了铜钱串,魔使叽里咕噜的嘶叫终于变成了人话,虽然,其实他连人话也是听不懂的,但魔使也不算白费功夫,少年将那些过耳的声音都默记在了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魔使都离开了。

    少年再走出红楼时,就成了新的教主。

    七八岁的乡下小毛孩子猫狗都嫌,正值农忙时节,大人也懒得管,由着他们闹腾。

    “我要当大魔头!”

    “你都刚都当过了!现在轮我们当大魔头了!”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当!”

    “就知道耍赖,不和你玩了!”

    “嗷嗷嗷!”一旁最小的拖着长鼻涕的小孩儿看着是还没学会说话,也跟着义正词严地抗议。

    刚来到农家院里讨水喝的白衣书生不由得一呛,忙着干活的老爹见自家不懂事的小崽子在读书人面前闹了笑话,这会儿竟然也觉得脸上挂不住,一脚踹了那个虎头虎脑的“小魔头”,“呸呸呸!当什么不好,当那拍花子的魔头,再念叨就把你拍了去!”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小魔头”立马偃旗息鼓泄了气,热热闹闹地引吭嚎叫起来,其他小孩儿见状,也都知趣地回家去了。

    膀大腰圆的孩子他妈连忙过来哄孩子,一面狠狠地瞪那吓唬孩子的始作俑者。

    老爹故作镇定地摸摸鼻子,恶人先告状:“看你把孩子惯的。”

    “……”父子一个熊德行!

    孩子他妈想起什么似的敛了怒色,颇为忧心道:“不过最近那些话传得凶得很哩,什么魔教捉娃子炼蛊!咦!坏得很哩!哪天非得去金家求张符。”

    “去金家做甚,你个老婆子还当真以为他们那鬼画符有效?”老爹抱着手臂不屑地摇摇头,一边冲那书生,“小兄弟不知道吧,别给那些装神弄鬼的大家骗了钱。没半点能耐还臭不要脸的自己封自家为仙门,谁认哩?听说金家出符修、何家出丹修、夏家出剑修、卫家出体修……”

    老爹见书生听得认真,眉眼露出笑意,话锋一转,“屁嘞!有人亲眼看见那金家的人在城门偷偷卖字画和之前卖他符咒的是同一人,估计那什么符咒也不管事儿;那何家以前咋咋呼呼地高价卖什么长生不老、美颜、增智的假仙丹,一开始还有冤大头跟着扔钱,后来也没人信了,现在开个方子卖点药,倒还有点用;那夏家最敞亮,一点儿不遮掩,直接开成了打铁铺子,什么物件都做,还别说手艺是真心不错……对,还有卫家,你是不知道有多荒唐,死咬着自己是除魔卫道正义之士,只会降妖除魔,也不置办产业或是干什么活,哪来那么多邪门的事?早晚得坐吃山空。我听说卫家的小公子偷偷去考进士了,你猜怎么着?没中!哈哈!其实没中就没中吧,但卫老爷子得知他去考功名竟然鼻子都气歪了,家法都请出来了,让人看了笑话……”

    书生只是矜持地嘴角微抿。

    妇人还是不安地紧搂着孩子,像怕给人夺去命根子一样。

    书生走后,老爹在他歇过脚的桌边捡到一张平安符,看着与那金家的颇为相像,只是不同于普通的墨迹,是一种逼人的黑红,行云流水,像一条活了的小蛇。

    说不定有用呢。老爹自己目不识丁,却对读书人有种盲目的信服,于是好好收起来,叫老婆子缝在了孩子肚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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