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明天你记得用酒精擦一遍。”他回过头,高高地俯视着她。
“什么?”
灰白色的烟雾溢出唇边,路歌轻吐着气息,没太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张凛指着窗户,“这个撕下来,玻璃上会有胶渍,难看。”
“哦,这样啊。”路歌露出了解了的表情,过分认真地看着他,“你好厉害。”
“……这是常识。”
路歌撇撇嘴,原来夸人这么难。
张凛从上到下摸着窗户框,感受到缝隙中仍有风吹进来,于是默不作声撕开胶带继续贴。
坦白说,这个窗户如果路歌来贴,两分钟就搞定了,但放他手上,十分钟还没有结束。
路歌从玻璃的反光中看着那张脸,轮廓刚毅沉稳,与外面的雨水交相呼应,竟凭空生出几分沉寂寡淡的意境。
她眼睛看着他,掐灭烟。
起身从床头拿起睡裙,进了洗手间。
张凛贴完窗户,听到洗手间哗啦啦的水声,他下了窗台,然后沉默地放下胶带,离开卧室。
张凛起初并没有要动手帮她收拾客厅的意思。
当他掏出手机,为了腾出点能坐的地方,顺手收拾了沙发,接着,他把茶几上的垃圾清理了。走到门口,捡起地板上数不清的快递纸盒,连同几大袋垃圾一起丢到楼道回收桶。
就这样,客厅顺眼多了。
看到周围一片整洁有序,张凛这才舒舒服服坐下来。
外面狂风大作,手机新闻不断更新台风动向。
张凛往外面看了一眼,这里虽然楼层低,但附近房屋不算密集,受风力影响很强。
每隔一会儿,窗外就出现树枝断裂的清脆声。
“喏。”
路歌坐在了他旁边,刚洗过的头发没吹干,湿漉漉的披在肩头,她将乱发捋到耳后,顺手递给他一支烟。
张凛闻到一股清淡的香味,抬眼接过了烟,“谢谢。”
“来。”路歌手里握着一支黑色打火机,伸手给他点火。
“我自己来。”
路歌不给,执意把火苗递过去,张凛低头,眉弓骨高而挺,浓黑的眉毛随着他吸入尼古丁的瞬间,舒展开来。
“不用谢。”她望着他说:“没有你,我也回不来,我们扯平了。”
一个充当烟灰缸的旧水杯被路歌拿到茶几上,她熟练地往里面抖落烟灰。
张凛看着她,略微笑了笑,两人交替着往杯子里堆积灰末。
时间缓缓流淌,几分钟后,烟抽到了末尾。
张凛转脸望向她,“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路歌夹烟的指尖略微一抖,转头把烟蒂摁灭了,“开店的。”
“生意人?”
“算是。”
张凛点了点头,又换了个问题:“你晚上吃饭了吗?”
“下午吃得晚,算是晚饭了。”路歌扭头看着他:“你饿了?”
张凛说:“还好。”
他的表情很无所谓,大概烟的作用,现在他看起来平静又放松。
“知道么?”路歌目不转睛看着他:“我昨天为了请你吃饭,我可是等了好几个小时。”
“……”他愣住了。
路歌的眼神稍带怨气,眸色漆黑又带着亮点,像一对磁性吸力石,那种密密麻麻的电流感再次袭来,张凛莫名觉得嗓子干燥。
他手指捏着烟头胡乱地按,随后往茶几上看了看:“能不能给我倒杯水?”
路歌下巴往厨房那儿扬,说:“里面有,想喝自己倒去。”
张凛起身,走进厨房,望见满水槽的碟子碗,油水漂浮。
他克制住自己想要下手收拾的念头,从橱柜里找到杯子,在净水器下接了水,一杯热的,一杯冷的,走回了客厅。
张凛给她面前放了热水,他将那杯冷水一口气饮尽,不自觉舔了舔唇角,他指着门口地上的矿泉水,“家里有,你刚才怎么还下去买水?”
路歌觉得他把话题扯得越来越远,不过还是回他,“听说台风天容易停水,这好像也是常识。”
她说完,笑着看着他:“所以你昨天是不是在躲我呢?”
张凛清楚地记得自己拒绝了她请吃饭的邀请,怎么就是躲呢。
“我昨天加班,很晚才走。”张凛解释完,扭头看向她:“你真的等了很久?”
“当然。”
路歌说:“等到一科换班,一直不见你出来,我才走的。”
张凛哦了一声,低着头,五指虚抓着杯沿,杯底在桌面原地转动一圈又一圈,审视的味道,“你对我们科室排班时间很清楚啊?”
“……”路歌想到了四个字,言多必失。
她停顿片刻,眼睛看向别处,“我当然清楚,我在这儿住很多年了。”
张凛顺势问道:“多少年?”
路歌避开他投来的视线,心算了一下:“初中就搬来了,大概也有十几年了吧。”
“一直一个人住?”
“还有我爸爸。”路歌指了下他身上的衣服:“这是给他买的,码数不合适,他从来没穿过。”
“哦。”张凛看着她。
路歌的眼神很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他早几年生病过世了。”
“抱歉。”张凛交叉着十指,静默半响,看着她,“所以,你还有别的直系亲人在香港?”
“为什么这么问?”
“你通行证上的签证是探亲。”
没错,普通的签证是旅游签,可多次往返,但每周限行一次。
而她的签证是探亲,最大的区别是,她不受限行影响,可以每天自由往返对面多次。
路歌感觉到心脏像被放置在铁板上煎烙,跟他聊天和预想中的一样,风险巨大。
话已至此,她却不愿明说,只道:“是有一个人在那边。”
她细挑的手指往前,拿起桌上那杯热水搁在并拢的膝盖上,指尖摩挲着杯沿。
然后,端起杯子,慢悠悠靠向沙发扶手,摸着耳垂,问:“张凛,你是北方人吗?”
“不是。”张凛坦坦荡荡说:“我是本地户籍。”
路歌愣住了。
他扭头,“怎么了?”
“你的口音不太像南方人。”
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猜测,她没想到竟然错了。
“是吗?”张凛食指蜷曲,挠了挠眉尾。
若在他这三十多年的人生里画一条线,在北方待的时间确实也快占一半了。
“我以前在关口没见过你。”路歌说。
“每个科室加起来几十个人,你不一定全都见过吧?”
“是不一定,但是……”路歌直勾勾看着他,“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既然这么问了。路歌慢慢靠近他,唇角勾起,说:“你工作效率太低。”
广撒网式的抽查,还总盯着一个人耗时间,别的白制服可不会这么干。
张凛错开脸,坦然说:“我确实刚来旅检没多久。”
这个,她知道。
“那你之前在哪儿?”
“北方。”
路歌眼神微眯,面带笑意,果然还是猜对了。
张凛赶在她下一个问题提出来之前,再次问道:“你饿不饿?”
“不饿。”
她想了想,决定配合他的节奏,顺着带跑了的话题,说:“厨房有面,冰箱有鸡蛋。”
“然后呢?”张凛问。
“没有然后了。”路歌拍拍张凛的肩膀,“你饿了的话,自己招待自己,别客气。”
煮碗面还要给她收拾厨房,张凛向后一靠,闭上眼摇着头说:“不吃了。”
“真不吃?”
“我忍忍。”
“饿肚子不好睡的。”
“……我不睡。”
路歌听到他声音越来越小,前倾着身体靠上去,“你在说什么?”
“不睡……”张凛说话时,腔调里带着浓浓的困意,感受到女人的气息很近,他没睁眼,两手搓了搓脸说:“等外面风小点我就走。”
路歌指甲刮过沙发皮,看着张凛继续枕在沙发背上,仰着头闭目养神。
她侧靠着,伸出一根手指,隔空在他脸上描绘着眉、眼、鼻子和嘴唇,她在猜测他有没有睡着?
半响,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不走,那边有个主卧可以睡,走的话……帮我关好门。”
“好。”张凛慢慢张开眼,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十点多了,他抬眼望向她,“你去休息?”
“不然呢?”
路歌看着外面,莞尔一笑:“这样的天气,不睡觉还能干什么?”
张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转而又是一顿,偏过头问:“你这门要反锁吗?”
路歌感觉他刚才想说的一定不是这句,她笑了笑:“不用,你直接带上就行。”
“好。”
路歌进了卧室,张凛刚低下头看手机,没多久,她又拉开门出来,问:“你什么时候走?”
张凛不解地看着她,而路歌一本正经抱起手臂,懒懒倚靠在门框:“我没有赶你的意思,不过是想心里有个底。”
张凛说:“再等一会儿,叫到车我就走。”
路歌点点头,关上了房间门。
行啊。
你打得到车尽管走好了。
但风持续呼啸烈响,丝毫没有平息下来的迹象。
雨水顺着玻璃滚滚而下,密闭的房子,像搁置在深海里的容器。
给人一种与世间万物不再相连的错觉。
这容器内,除了她,还有另一个人。
路歌一边听着外面客厅的动静,一边翻起叔本华的书。
那书封皮很旧,是路远行在她十三四岁时买来的。
他是个语文老师,可路歌偏偏没继承他半点文采,上学的时候就不爱读字,这书买给她等于暴敛天物,她硬是一页也没看完。
路远行过世后,她捡起来重新读,实际上也只是催眠用的。
看了十几分钟,很快,书掉在了床上。
翻开的页面上写着。
——肉/欲熄灭时,生命的内核也就消失了,只剩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