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一夜风止。
路歌并不知道他几点走的，许是心有挂碍，睡梦中并不踏实。
梦里又在黑暗中坠落，耳旁有呼啸的风，仰面下坠。但这一次她看到悬崖上有光，仿佛沙尘中的太阳，她伸手去抓，拼命攥紧。
直到早上睁开眼，手心仍死死抓着被子，眼角有未干的泪痕。
她缓了缓，起床走出卧室，看到阳光照进来，客厅空荡又整洁。
凝神望了一会儿，转身找杯子去倒水。
刚一踏进厨房门，路歌便定住了，神色微妙地变化。
水槽里的碗碟没了，全都收进橱柜里，前天煎蛋的平底锅洗得干干净净，厨台不知用什么东西擦过，像刚装修时那么亮堂。
路歌倚在门边，一边欣赏一边喝水。
这时电话响了，她不急不忙地去接。
“喂，赵先生啊。”
路歌走去卧室，掀开床垫，从下面拿出丝绒小袋，说：“行，下午三点，金明珠见。”
东涌路的老街上，金明珠算是家年代久远的足浴中心，十年间前后翻新升级了五六次。
铁打的顾客，流水的师傅，每隔一段时间来，总能见到新面孔。
下午，两人位的小包间里，并排沙发座之间有个小茶几，两杯冻柠乐，一个烟灰缸摆在上面。
一个年轻的女师傅正在给中年男人做足底按摩。
路歌坐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上，扶着额头听赵德明吹水胡侃已经两个小时。
放下腿，揉揉太阳穴，酝酿着满腔的情绪。
路歌微笑打断他：“赵先生现在在广西混得如鱼得水，真替您开心。以后合作的机会多，您要是发了财我们也能沾光啊。”
“一年不见，嘴巴甜了啊你。”
“客气。”路歌单手晃晃挎包，“什么时候谈正事？”
赵德明没接话，斜过身体，歪脸嘬一口吸管，玻璃杯内水位线骤然下降，漏出剔透的冰块。
他抹把嘴，说：“妹妹啊，咱这么久没见了，先叙叙旧。”
路歌按灭烟头，往沙发里一靠，双臂抱在胸前。
……咽下几个脏字。
底下那个捏脚的女师傅听赵德明吹了半天，料定他是个不缺钱的客人，她十分有眼力劲的看着路歌，堆着笑脸。
“靓女，别急嘛，不然让赵老板给你也叫个师傅，按一按？”
赵德明点头附和说：“对对，傻坐着有什么意思？去，去再叫个女孩过来。”
女师傅正打算起身去叫服务员，路歌眼尾轻轻一挑：“不用。”
平日里她倒也喜欢来，但男人跟女人不同，像赵德明这样的就爱挑女师傅，解不解乏不重要，他们就是喜欢女人柔软的手一遍遍摸，喜欢享受地主老爷般的待遇。
说实在的，大多数女师傅按摩就像挠痒似的，路歌实在不喜欢。
她来，一向只点男师傅，而且，必须得是技术好的。
力道足，粗粝的指头捏到穴位上，酸，麻，解痒。
那滋味，确实是舒服。
可现在路歌躁得很，实在没兴趣跟赵德明一块在这儿爽。
女师傅追问道：“您不喜欢做脚底？那我去叫个姑娘给您采耳？”
路歌小手指掏了下耳朵，说，“我还是比较喜欢自己动手。”
“这样啊。”女师傅坐回小板凳上，想了想又要开口说什么。
这时，路歌刷一下起身俯低了腰，手伸出去。
女师傅见她朝自己胸口袭来，顿时脸色僵硬。
只见路歌手一拐，纤细的指尖捏住了她的胸牌：“37号，我记住了，下次来找你按。”
“哦……好呀。”女师傅露出放松的笑容。
路歌向外扬起下巴，说：“我看时间差不多了，给赵老板端盆热水来。”
“好的。”
趁着女师傅去换洗脚水，路歌看向赵德明，直截了当说：“东西我带来了，您看尾款打算怎么付啊？”
“这次利南培分给我多少货？”
“三十六。”
“这么少？”赵德明不相信似的，“利南培怎么想的他？这么点东西，利润还不够我来一趟的花销呢。”
啧啧，路歌瞧着他那张装模作样的脸就想笑，有些男人以充大款为乐，演得入木三分。
看着赵德明咂嘴摇头，路歌是真不行了，她打算到包间外面透透气，“您先歇会吧。”
路歌刚一起身，赵德明以为她要走，顿时拉住了她的手。
“什么意思？”路歌低下眼，看着腕上那只黑黝黝的爪子。
“着什么急啊。”赵德明被她一瞪，略微尴尬地松开她，转手拿毛巾包住脚，擦干，盘腿坐在沙发上，把毛巾往边上一扔，说：“既然这样，我也不跟你扯虚的。”
路歌坐下来，且听他扯。
赵德明说：“你知不知道，利南培现在缺客户，像我这样一次拿他几十万的货，他求都求不来呢。”
“是吗？”路歌轻笑。
“当然，现在行情变了。”赵德明靠在沙发上，哼起了小曲儿，“先不谈别的，你想想利南培去年一周的走货量是多少，现在呢？”
路歌暗自揣摩，以前帮利南培走货的水客少说也有一二十个，今年确实没那么多人，每次派货也是单独给她的。
原以为是近来查得严，白底的水客不好找。
看来是另有缘故。
不过呢，赵德明一向油嘴滑舌，话也未必可信。
路歌不动声色的表情，淡淡地说：“你如果对货量不满意，或者是想压压价，那就去找利南培，跟我啰嗦没什么用。”
“用不着。”赵德明一边给自己搓着脚，一边说：“用不了多久，他会求我多介绍几单生意呢，你看着吧。”
路歌不由地笑了，淡眉黑目看着赵德明：“你从阿培手上拿货，没有关税，本钱省了不少吧，做生意都是互惠互利，他的货利润大，自然就生意好，不愁没有客户。”
“年轻，就是天真。”
赵德明颧骨上的皮肉往上挤，笑出一层层皱纹，“你以为今年走货量为什么少？我告诉你，因为最近这玩意的关税降了，正经公司都有正经门路，从你们手里拿货，以后也省不了多少钱。”
路歌确实对关税升降一向不怎么清楚，但她知道，这行如同波浪里撑船，少不了颠簸险阻。
利南培大约也清楚其中的问题，所以上次才提醒她别得罪人，留点人情留条路。
路歌话锋一转，笑着道：“赵老板说得是，以后您是大客户，还要多帮衬我们生意。”
“这还像个人话。”赵德明见到笑脸，心情甚好，伸出手说，“拿来吧。”
路歌打开包把那丝绒小袋掏出来给了他。
赵德明一股脑儿全倒在手心里检查货色，利南培那头的裸钻供货商从未变过，质量自不必说。
半响，他瞟了眼路歌，后者脸上笑容消散，表情冷淡。
赵德明看得出这女人不好惹，怪异冷淡，也没什么情趣。
于是老老实实收了她的东西，他刚把尾款转账过去，路歌立刻换了张笑脸，站起身说：“合作愉快，祝赵老板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这脸变得真快，赵德明僵硬地笑两声。
路歌收起手机，抬腿便走。
正好迎上女师傅端着一盆洗脚水进来，赵德明虚与委蛇，勾着脸说：“不然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路歌真想说一句“行啊”，看看他怎么变出个司机来，可惜这种戏弄让她完全得不到乐趣，于是也就笑笑说：“不用，我还有事，您继续。”
出了会所，路歌走到路边公交站，站在那里等车。
几分钟后，她上车坐好，给利南培通了电话。
三两句交代完事，利南培说：“钱放你那里。”
路歌略微怔神，说：“又放我这儿，你不怕哪天我携款逃了？”
“你能逃到哪儿？”利南培笑声爽朗。
今天似乎心情不错，路歌不想破坏他难得的好情绪，于是暂也不提赵德明说的那些糟心事。
她这头不说话了，利南培嘬了一口烟，问道：“路小姐，自己的墓地选好了吗？”
“……”又来了。
利南培这个人啊，典型的个性极端，你不按他指的路走，可以，他会时刻口吐芬芳，处处指坑让你跳。
“怎么，你盼着我死？”
“医院也不去，你不是在找死？”
路歌头靠在车窗玻璃上，不紧不慢地说：“利南培，你别以为两条腿的水客一抓一大把，你就这么咒我。你要知道，没了我，你必会时运不济，穷困潦倒，用谁谁栽……”
“行了行了。”用普通话刻薄别人，利南培可不是她的对手，只能狠骂一句：“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就是不知好歹！”
“呵，我以后离开了你再争取做个人。”
路歌调侃一句，眼神望向车窗外，交警在路口指挥车辆绕行，荧光马甲套在黑色制服外面，格外显眼。
她忽然想起那个白制服，心思渐起，对着电话说：“我还有事呢，挂了吧。”
“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她笑：“当然是不正经的。”
挂了电话，路歌抱起手臂打盹，嘴角仍挂着似有似无的笑。
公交车行驶到绿植茂密的街道车速便慢了下来，路面多出几倍的环卫工人，正在清理被台风拦腰截断的树枝。
昨晚台风强劲，有些约莫两人抱粗的大树也被连根拔起，实在骇人。
到关口车站，路歌下车，附近客流量明显比平日少了许多。
她问了附近的警卫才知道，因为高空路段受到台风影响，港铁暂时未开通，所以许多人去了其他口岸过关。
路歌走进旅检大楼，自动刷卡机被关闭，她无法进入海关管辖的区域。
远远望过去，那里灯光很暗，平日挤满旅客的地方此时变得格外空荡。
路歌在二楼乱逛，兑换港币的窗口冷清得很，旁边商铺倒是营业开了门。
她走了进去，一排排杂志图书挤满货架，她漫无目的挑选，心底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买什么？
她只是觉得自己需要时间。
店里只有她一个顾客，年轻的店主无事可做，时不时地看向她，路歌在里面转了一圈又一圈，明显购买欲很低。
墙上的秒针转动完整的五圈。
终于，她低手从养生类图书里拿了本——《健康长寿饮食指南》。
那书又大又厚，插图的彩印质量还不错，她走到前台结账，“这本多少钱？”
“三十五。”
路歌习惯性问道：“能不能打个折呢？”
“原价三十九呢。”
路歌重重叹了口气，书往收银台一放，顿时摆出一副不是很想买的表情。
店主脸色很是难看，他刚想要收回书，谁知，路歌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我买还不行吗？”她慢悠悠地把书拿过来，当即付了钱。
出了店，见她往边检方向走，店主叫住她，“靓女，今天没开关，你过去也是白跑一趟。”
“啊，是吗？”她表现出小小的吃惊。
“昨晚台风刮得猛，估计是港铁那边路段出问题了。”
“哦。”路歌故作停顿想了想，说：“那我去问问几时可以开。”
道声谢，路歌继续往旅检通道走。
到了大厅，环视一圈，路歌找了个大理石圆柱，靠着柱子看起了书。
不断有旅客进来，被告知暂时闭关后，人又散去。
时有声音回响，像隧道深处的暗风。
那个上午极其漫长，偶尔出现白色制服的身影，但，都不是他。
书始终停在第一页，她硬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一双眼睛不断地移开，张望，再低下。
或许他今天在三楼呢，心里这样想着，她一只手把书合在胸前，低着头咬着下唇。
许久之后。
一道影子从圆柱后面笼罩而来。
他浓眉黑目里映着那道纤细的身影，低沉敦厚的声音，说：“大厅公告栏贴了通知，今天闭关，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