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七点钟。
所有边检工作停止后,交通也停了。
整个城市都在准备迎接这场暴风雨。
近些年的台风皆不成气候,预报说这次风力可以达到十七级。
路歌真正感受到它的威力,是在她无论如何也踏不出旅检大楼的这一刻。
门口路边垃圾桶被劲风携带滚走。
远处似乎不断有玻璃碎裂的声响。
一时间,天与地仿佛有被分崩离析之势。
路歌甩了甩脸上的水,不做任何思考,重新返回二楼。
在大厅转了一圈,空旷的大楼只剩下她的脚步回音。
东南角有一间亮灯的办公室。
路歌立在门口,手指蜷起,敲了两下门。
张凛抬起头,见是她,转过脸去又说了两句,这才挂断电话,走了过来:“有什么事?”
“你们这里有没有多余的伞借用一下?”
“哦,我找找看。”
张凛进了里间,大约两分钟后,他握着一把红黑格子纹的短把伞,说:“这把没人要的,你觉得能用就拿去。”
路歌接过来撑开,发现是把遮阳的小伞,伞骨松散不牢固,伞面的线断了几根。
可以想像,这把伞抵抗风雨的能力,几乎为零。
“谢谢啊,如果还能留个全尸,回来还你。”
路歌抬起伞,略微客气的语气夹着挪揄。
张凛说:“不客气。”
路歌再次离开,这一回她走得非常爽快。
与此同时,从更衣室回来的同事梁锐,见张凛站在门口愣神,往外看了看,问:“刚刚那谁啊?”
“借伞的。”张凛回过神来,暗自摇了摇头。
总觉得这个女人一来一回,情绪转得非常快,让人不可捉摸。
“咱也赶紧走吧,不然一会儿真不好走了。”
“你先回去,我再去跟边防的人交代一遍。”
“行,那我不等你了啊。”
“去吧。”
同事走后,张凛与值班备勤人员对接完工作,这才下楼准备坐车回宿舍。
所有出口都已经关闭,只有二号门还开着,张凛刚到门口,就看见外面一道瑟瑟发抖的身影,被强风逼迫,背着身倒退回楼内。
路歌毫无防备,感觉后背像是撞到一面硬实的墙上。
很疼,她满脸雨水回头,气骂道:“操……”
张凛瞟了她一眼:“怎么,还没走出去呢?”
路歌怔神看着他,忘记了搭腔。
张凛穿着墨绿色雨衣,抬起手从后面拉上帽子,仰着脸望向外面的天,仿佛并不在意她回不回话。
路歌扯住他身上的雨衣:“你有这个怎么不借我?”
“不好意思,只有一件。”张凛拉低帽檐,说罢要往外走。
“等等……”路歌拉住他,眼皮低垂,瞳仁左右转了两下,说:“我就住在附近,你能不能帮个忙?”
“送你回去?”
当然不是。
路歌自认还没色迷心窍到这种地步,“你把雨衣先借我,最多十五分钟,我会回来还你。”
“我怎么信你?”
“我有什么理由骗你?”
“这天气,能不能回来也由不得你吧。”
“……”
似乎有点道理。
路歌舔了舔被雨扑湿的嘴唇,脑袋飞快琢磨起别的办法。
张凛眼看着街上寥寥无几的出租车,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在雨幕里,如果不赶紧去路口拦下一辆,今晚真的就麻烦了。
见他一只脚重新跨出门,路歌咬咬牙,追上去。
“我们一起走吧。”
张凛闻声一愣,“什么……”
路歌已经弯腰脱下高跟鞋,一双鞋勾在手上,撑开折断了三根骨架的伞,勉强走进风雨里。
“一起走。”
她抓紧张凛的小臂,又将伞置于身前,视线只能看到脚下那一点路。
而张凛看不见她的人,眼前只有那一顶伞,伞面内衬紧贴她头顶,圈出一个凸起的圆,差不大到他肩膀的高度。
莫名其妙,却又如此堂而皇之。
“行吧。”
迎上瓢盆大雨,风从四面八方灌入,皮肤大片大片泛起凉意。
地面滚滚急流,蓄水已到脚踝,路歌赤脚踩着水坑,雨水清澈,丰满白皙的脚趾清晰可见。
轰隆一声。
又一个垃圾桶倒了,塑料袋飘荡在水面。
“走快点吧。”路歌拽着他。
“你行吗?”
“很行。”
“……”
如果这个台风来袭的夜晚是一幅印象派现代油画。
在高级暗色系的背景里,那个墨绿色的人影和移动的红黑格雨伞,大约就是画中唯一的色彩。
影影绰绰,边缘被雨冲得模糊不清。
仿佛是画手笔下最高深的技法。
漫过路面的浑水,挡住井盖,淹满下水道。
全靠张凛领路,两人才艰难地上了天桥。
“你住在哪里?”
没有回应。
他停住脚,弯下腰,拨开伞边,又问了一遍。
“你住哪儿?”
伞下的人终于有动静,朝他喊道:“你把我送到那个鱼粉店门口就行了。”
说完,伞又重新盖住了她。
明知她看不见,张凛还是点点头。
天桥上盛开的三角梅此时已打落一地,桥面低凹,雨水深至小腿,桥面上的积水源源不断向下流。
向远处望去,夜灯斑斓闪烁。
涟漪荡起,点点光亮犹如天上星辰落入深海。
飓风,暴雨,高大的乔木大幅度摇摆。这样的城市夜景难得一见,他们俩也不知是谁先停了下来……
两人立在桥上不约而同地望向夜幕高楼,谁也无法猜测风将在今晚吹往何处。
路歌一只手抓住栏杆,伞已经形同虚设,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浑身虽被淋个湿透,却莫名觉得有些过瘾。
又一阵飓风袭来,咔咔两声,她肩上的伞骨架全数阵亡。
路歌索性扔了。
一低头,弯腰钻进张凛的雨披里。
“……”
雨衣里多出一个人,张凛僵硬地站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背后撑得鼓鼓囊囊的,像驼背。
他回头呼喝一声:“喂!”
毫无作用。
雨衣内如同一个绿色通透的玻璃瓶,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瓶内流光溢彩,整个世界都荡漾着一种从未见过的调调。
路歌拍了一下他,“走啊,别站着啊。”
张凛扭头向后看,见不到人,但能感觉到里面有只手停在了他背脊骨的位置。
上身一僵,滋滋电流窜上头皮,毛孔炸开,心惊也肉跳。
有人浑然不知,还在用指甲一下一下戳他的背。
“你走不走了?”
张凛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别扭地迈开步子,“你跟好……”
下天桥的台阶水流窜急,阶面瓷砖遇水便跟抹了油没什么差别。
此时的路歌走路全凭直觉,一不留神脚底打滑,她闷吭一声,两条胳膊及时圈住了他腰侧,手上的高跟鞋坠在了他腹部。
张凛停住脚步,脸上满是雨水,视线模糊,“小心点。”
“我知道,你好好带路。”
捆绑式移动。
两人好不容易走下天桥,来到人行道上。
鱼粉店老板正要关门,路歌掀开雨衣,一个箭步先跑进店里去。
张凛停在屋檐下避雨,视线跟着路歌进去,见她跟店老板说了几句。不一会儿,老板从里面出来:“你运气好,我老婆还留了一把伞在店里。”
路歌一看,这伞是木柄的,黑色防水布,正儿八经抗风大雨伞啊。
“谢谢你啊。”
“不客气。”老板说,“反正我今天就睡店里,也用不着它。”
“伞我明天送回来。”
“可以。”
路歌转头跟张凛说声:“再见啊。”
她经过他,两只手臂紧紧压住伞柄,钻进雨里,就这么走了。
此情此景令张凛有点恍惚,他眼神略微一愣,舌尖绕齿,低头看着路歌光脚踩过地面留下的水痕,轻轻发笑。
一人千面大约就是她这样的,每次神情一变就像换了张脸。
片刻后,他向左走去交叉路口。
路歌心里躁动不安,朝右转飞快地走进小区。
狂风暴雨中的保安亭窗门紧闭,里面没有人。
她上了电梯,伞尖下绵延不绝滴着水,一路留下痕迹。
打开门便听到家里的窗户震得狂叱狂叱响。
路歌淡定看了一眼,顾不上别的,先进了卧室,把耳垂上的圆形耳坠摘下来。
那对浮夸的耳坠是个空心球,打开,里面一共藏有三十六颗裸钻。
路歌一股脑儿全收进丝绒袋子里,这才松了口气。
进洗手间换掉湿透衣的衣服,擦干头发,坐在床边。
路歌看着自己的手心,眼前闪过躲进他雨衣里的画面,手中仿佛还残留着男人的体温和坚硬紧实的肌肉触感。
她安全回来了。
想到这儿,有几分得意。
紧接着,又几分失神。
从某些方面来说,她觉得自己的好运气已经快用光了,客观环境越来越恶劣。
这条路,也许就像利南培说的,真的快走到头了。
路歌从卧室出来,缓缓来到阳台,视线无意识地搜寻着。
宽阔的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
雨碎得惨烈,裹在风里,淬炼成浓厚纷绕的雨雾。
层层叠叠中,她看见远处十字路口那个墨绿色的人影。
伫立不动,像一棵常年长在寂静处的松柏,特别适合栽在墓地旁。
毫不意外,他仍没有等到车。
路歌一边看着手机的时间,一边往那路口看。
差不多十分钟后,路口终于来了一辆蓝色的出租车。
当路歌以为他即将从风雨里消失时,却见那辆出租车并未停下来,车轮溅起一排水花,急速驶离远去。
他还在。
路歌转过身,笑着往主卧走。
她边走边甩掉拖鞋,光脚蹲在地上翻找半天,终于从旧柜子底下找出一件干皱的雨衣,印象里应该是父亲穿过的。
很巧,也是墨绿色的,质地比较厚,不如张凛那件透亮轻薄。
路歌去玄关柜子里找雨鞋,赤脚蹬进去,再把衣服套上,终于气喘吁吁直起腰。
恍然间瞥见穿衣镜里的自己。
脸颊红晕,表情躁动,像个发情的夜猫。
她傻了吗?
路歌盯着镜子里的人,忽然仰起头,闭上眼,强迫自己安静下来。
一番天人交战后,利与弊清晰可见,理智重新占领上风。
不,她不傻的。
路歌抬手扒开一排扣子,冷静地呼吸。
半响,她甩掉雨衣,扔到了地上。
哪怕外面世界末日了,她也不可能请他进来。
对,就是这样。
这个决定也许正确但让路歌莫名觉得烦躁,她到处找烟,从客厅到卧室,捏着打火机来来回回,找到的几个烟盒全空了。
烟瘾上来,挠心挠肺地难受。
方才回来时,见楼下便利店还在营业,路歌穿了双人字拖,撑把伞便下了楼。
小区里的垃圾桶已经不知去向,地面飘荡着四散的塑料袋。
保安亭灭灯了,黑夜只剩一片呼啸风雨声。
路歌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蹭了蹭脚下的防滑垫,见门口有个专门放伞的桶。
一件湿漉漉的墨绿色的雨衣搭在上面。
路歌视线随之向里看去,落地玻璃旁的高脚椅上坐着一个人,桌上一杯速溶咖啡,冒着滚烫的热气,他双臂交叉抵在桌上,看着雨夜的街。
路歌走到柜台,“拿两包硬盒玉溪。”
收银员扫完价递给她。
路歌沿着货架周围转了一圈,泡面速食类的物品早已被抢空,她拎了瓶大桶的矿泉水,又拿了几卷胶纸,一起付了钱。
走到门口时,路歌听到收银员说要关门了。
她扭头看着张凛,只见他仰头喝掉最后一口咖啡,纸杯丢进垃圾桶,起身,目光同时也看向她。
路歌笑了下,他亦是如此,唇角微弯,表情有些生动。
“还没走啊?”路歌先开口。
“等车。”
“很难等吧?”
张凛笑笑,望向外面,浑身透了一种游刃有余的笃定,好似被困住的人并不是他,而他也毫不在意这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
“再见。”
她已经忘了这是今晚她说的第几次了,而他一如既往没有回应。
路歌拿起伞,猛力地去推玻璃门,顶着外面的风力好不容易开了条缝。
突然,她又松开了手。
停顿数秒,她回过头看着张凛。
“你……要不要上去坐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