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次日,周二。
路歌和往常一样睡到下午。
那天风很大,毫无方向地刮着。
街上没什么人,许多店铺也早早关了门。
玻璃上贴满横七竖八的胶带,像某种辟邪符似的。
路歌后知后觉,竟不知道台风要来了。
在关口碰见许多停课返家的学生,他们排着队在公交站等车,她马上给接送阿宝的阿姨打了电话,确定他已经被接回去这才放心。
跟利南培约定的地点在元朗的茶餐厅。
附近楼林密集,遮挡隐蔽,似乎并不受天气影响,仍在正常营业。
路歌经过前台,不等热情的服务员开口,她指了指坐在最里面老位置上的利南培,径直走了过去。
桌上一杯咖啡,一份培根三明治。
利南培看看表,麻木的说道:“又迟到一个小时。”
“天气不好。”
利南培怼她,“说得像是天气好你就不会迟到一样。”
“哦。”路歌挑挑眉,“那倒也是。”
利南培习惯性提前点一份港式奶茶和西多士,她人到了,招手让服务员端上来。
路歌双手捋顺脸侧的头发用黑皮筋扎起来,拿起餐具便开始吃。
利南培瞟了一眼她今天的打扮,提醒道,“这趟是来带货的。”
“嗯。”路歌抬起头去拿纸巾,“所以呢?”
“你打扮的是不是太招摇?”
路歌一手扶着耳朵上的夸张饰品,“还好吧。”
“好个屁。”
利南培拿眼斜她,扔下手中的报纸,胳膊肘压在上面,报纸上一排黑体特大号繁体字,上面写着币值汇率的最新信息。
他凑到桌子中间,低声说,“别人不盯上你,难受是么?”
“看来是很漂亮了?”路歌举着手机照自己。
“你怎么知道不是太丑呢?”
“哎呀你别烦。”路歌放下手机,端起奶茶喝了一口,“能不能让我吃完先。”
利南培收回视线,拿起报纸,抖落两下。
“以后穿着注意点,别他妈给我找事。”
哼。
风卷残云后,路歌打了个饱嗝。
利南培从座位后面拿上来一个纸袋,直奔主题:“这是赵先生的货,还跟去年一样,裸的,三十六颗,价钱照旧。”
“哪个赵先生?”路歌打开纸袋里的东西瞧了一眼。
“赵德明咯。”
“他呀。”路歌收起袋子,纳闷问利南培:“你现在怎么随便什么人都给这么好的货?”
这个姓赵的嘴皮子溜得很,因为跟利南培算是拐着弯的亲戚,去年拿了一批裸钻。
后来大概是生意做得不怎么好,拖着一笔大额尾款不付,整日找借口哭穷,没少给人添堵。
以利南培的脾气,轻易是不会再给他货的。
“你要学着把格局放大一些,这条路总有走不动的时候,不要因为一点小钱得罪了人。”
利南培说这话时,透着一股子不符合他痞里痞气的语调,今天倒也稀奇,转了性子似的,竟然还冠冕堂皇说起道理来。
路歌说:“你还怕得罪人?”
“我只怕你惹事。”利南培说,“钱要赚,人呢,哪怕他是个贩夫走卒,以后都有用途。”他冲她笑了笑,“你这个人,有时候太小家子气。”
“呵……”路歌应和着说:“对,只有我眼界窄又记仇,你利南培可不是这样的人。”
利南培不睬她暗讽,只说,“赵德明那种人是有贼心没贼胆,次次拖到最后,不是一样要把尾款补齐。”
“追债不累啊?”
“今年形势多变,这找上来的生意难道就不做了?”
“他这次付了全款?”
“那倒没有,不过你也留个心眼,收到钱再给货。”
利南培招招手,柜台旁的服务员看过来,他说着粤语,是让人给路歌续杯。
“虽然我对赵德明知根知底,他赖倒是赖不掉的,但我也不想再费那个精力去追钱,你懂我意思吧?”
“嗯。”
意思就是,这块难咬的骨头还是得她去张嘴啃。
服务员来了,路歌手指扣住杯沿,用普通话告诉他:“不用续杯,谢谢。”
“哎,”利南培见她收拾包,像是要走,他指着窗外说:“台风很快登陆,你留下来住一晚,明天再回去。”
路歌诧异道:“留下来我住哪儿?”
“废话,当然是我那里。”
路歌思索的眼神看着他。
利南培大多数情况下是不会让她留宿的。
记得前年有一回碰上意外情况,关口戒严,路歌拿了货没走掉,只好打电话找利南培。
可他竟然让她自己花钱去住酒店。
一晚上浪费了好几百块,路歌现在想想依然气得牙痒。
“你跟赵德明约在什么时候交货?”
“不急,晚几天也行。”
路歌看了看外面的天气,风已压弯大片的树梢,猎猎作响,时有路边杂物飞起。
“不急?”她笑了下:“那你干嘛非约我今天来啊?”
利南培话题一拐,问她:“你体检查出来的肺结节有半年了吧?”
路歌想了想,一个月份到现在,确实刚满半年。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我早就跟你说了,让你住院切除,你次次当我说话是放屁,所以我就在这边找了私家医院,你明天先去让医生检查,然后回去把货交了,再收拾东西过来住院。”
路歌觉得该去看病的是利南培,好端端地头脑发热,想一出是一出。
“这里的私家医院多贵啊?”
利南培向后靠着座背,“贵不是问题,我可以先替你垫付。”
路歌见他叼着牙签,好像对自己的慷慨很满意。
空荡荡的杯底残留一层奶茶色,她舌头涩涩的,余味尚苦。
她说过很多次不爱喝奶茶,但对面的人仿佛从来都记不住一样,每次来都会给点这个。
路歌舔了舔唇缝,“利南培,这么下去,我欠你的钱什么时候才能还完啊?”
利南培牙签往桌上一丢,“你就这么着急把钱还完?”
这话有意思。
“谁没事愿意背着一身债啊?”
“麻烦用你聪明的脑袋想一想,是留个病在身上好,还是留钱比较好?”
路歌丝毫不在意,摊手说,“反正也死不了人,等我有了闲钱再说吧。”
利南培日常脾气躁,属于一点就炸的类型,虽然他看上去嬉皮笑脸的,但路歌很清楚,一个芝麻粒的小事都足以惹火他。
就像现在。
他指着路歌左胸口的位置,说:“之前的医生提醒过你,那东西不切下来做病理,谁也断定不了它是不是恶性的,你哪来的自信认为死不了人?”
“直觉。”
利南培冷哼一声,顿时想给她鼓鼓掌,真他妈的好真觉。
他指着她:“再问你一遍,去不去医院?”
“不去。”
利南培立刻起身拿起桌上的餐单去结账。
走之前甩下狠话,“要死没人能拦你,万一出了事提前打声招呼,可别影响我赚钱。”
“好的。”路歌点头,
利南培气的不轻,买完单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歌抽了张纸巾,擦擦嘴,慢悠悠拿上东西也离开餐厅。
她原路返回,经过一家平价化妆品店的时候买了点东西。
港铁站内有家便利店,用现金给八达通充了钱,然后刷卡进地铁。
台风□□人稀少,车内相比平日冷清了不少。
车上广播不停地重复,提醒乘客尽快回到室内躲避台风,天气预报七点左右风力将达到最大。
路歌回到旅检关口时,正好是六点半。
边防检查发出通知,所有关口即将停止服务,为了减少台风影响,铁路及所有交通运输都将取消。
张凛在查验处做最后的封闭收尾工作,就在即将关闭机器运行的时候,他耳边传来高跟鞋踩地板的咔咔声。
“麻烦等一下!”
他抬起头,只见不远处一个女人挥舞着手臂,可能以为闸门要关,急匆匆跑近。
张凛奇怪地往远处看了一眼。
这个点了,边防怎么还在放旅客进来。
路歌吭哧吭吃跑到跟前,弯着腰大喘气。
片刻,她从右手腕上取下黑色橡皮圈,把凌乱的湿头发一缕一缕从脸上捋到颈后扎起来,露出干净水润一张脸。
浅笑着,“还好赶上了。”
张凛的视线分分寸寸往下移。
她穿着丝质驼色的衬衫,衣服收进裙腰里,黑色束腰半身裙长度到小腿,一双高跟鞋的带子上缀满银色流苏。
她的耳垂上戴着醒目的圆球大耳坠,手腕及脖子上饰品良多。
所以她每走一步,身上就发出叮叮当当的细碎响声。
又是一番有别于前两次的装扮。
张凛的目光与她相接。
路歌明亮笑着,“真巧。”
张凛沉默不语。
路歌晃晃手里的袋子,“要检查吗?”
当然。
张凛请她放到查验台上,那是一个粉黑相间的sasa购物袋。
打开一瞧,里面是几盒包装完好的跌打药水,还有些零七零八的平价化妆品,总价也不过几百块左右。
张凛收回手,示意她可以把袋子拿走了。
路歌身上还有一个小小的斜挎包,见他视线移到此处,她主动打开让他看。
一边抿嘴一边弯腰摸脚,说:“要不,我把鞋也脱了,你检查检查?”
张凛挺胸直背,俯视着她,“不用。”
路歌笑声清脆,回荡在空旷的旅检大厅里。
张凛看着她,说:“你过去吧。”
“哦。”路歌走了两步,又拐回来问,“昨天不是说好请你吃饭吗?怎么不见人呢?”
“没空。”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张凛轻微咬着下颌骨,看向大厅玻璃外的天:“再耽误下去,你可就走不了了。”
“好的呢,”路歌又继续问:“你下班了吗?”
“还要等一会儿。”
“行吧。”路歌扬起左手,细长的手指弯曲摆动,说:“那我真走了啊。”
张凛没有接话。
路歌一只手拎起裙摆,另一只手甩起购物袋扛在肩上,步履轻快地经过他。
高跟鞋撞击地面,又开始发出咔咔咔的清脆声。
忽然,停顿。
她又回过头来。
面对着张凛,倒退着往前,边走边笑意盈盈地说:“我们还会再见的吧,张先生。”
“……”
“你可得好好守在这里啊。”路歌再次挥挥手。
张凛朝她消失的方向望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