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1
监控室内，明来、初阳、肖君、慕容衾四个人并排站着。
面前坐着两个宿管老师，一男一女。女的皮肤高原红，红里又长了很多雀斑，有种独特的韵味。男的则一脸麻子，皮肤本来就黑，这会儿明显伤肝动火着，黑得找不见任何情绪。
像一个封闭的黑盒子，一看他就会陷进去从此走不出来的黑盒子。
很奇怪，这样四个人一齐站着面对的时候，初阳却不觉得紧张了。他平常被宋先凌罚站罚得多，站得自然端正，抬头挺胸，做错了依然理直气壮的状态。明来气势稍微弱一点，他的脸越发地白了，眉头紧皱，额头还渗汗。而肖君，则一直低着头抠手指。慕容衾一脸麻木，似乎只是在等待死亡。
“你们说说，到底像什么话？”女老师用食指戳着桌子吼道，“里应外合、调虎离山，却只是为了偷把天台的钥匙！！！”
这慌是初阳随口撒出来的。
“为什么？啊？”女老师一脸不理解，“你们有什么需要说一声我们会不给吗？”
“开天台的门做什么，啊？本来男女寝隔得就这么近了，还想上天台跳过来跳过去的？”还是女老师在说。
“你你你，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和他们闹什么？你觉得好玩是不是？说什么有流氓混进来，吓到其他同学了怎么办？”
“你们这么闹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手机问题啊，六班七班，啊，带手机要扣多少分？你们这两天志愿劳动白做了？”
提到这茬，初阳的心漏跳一排，觉得真心完蛋了，又他妈牵扯班集体。他觉得自己会被这帮人□□死。
“手机是我带的，和六班没关系。”初阳道。
“但是我找朋友寄的，罪魁祸首是我们俩，他们没做什么。”明来道。
慕容衾看了肖君一眼，神情柔和了些，道：“和肖君没关系。”
肖君也没有解释，事实本就如此。
与女老师不同的是，男老师一直沉默，似乎觉得他们大闹的原因不止于此，但又还没思考到更大的目的是什么。只能在女老师骂完之后说先回宿舍洗漱，他会报备给学校，公平处理。
女老师道：“确定要报备吗？”
“当然！”这当儿他情绪又起来了，“这么大的事儿不好好解决谁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再搞什么更大的幺蛾？”
女老师与孩子们相顾无言。
他们四人被叫回去的时候男老师还又去杂物间拿了新扫帚给明来，递过去的时候对他说：“要知道收敛。”
初阳不知道这位老师所说的收敛是什么意思。
但是必须得感谢慕容衾和肖君，他说：“真是……连累了你们，改天请你们吃大餐。”
“行，既然事情都这样了，就别再逞什么自己担责任的强。”慕容衾说完，眸子转开，把手一扬，去往女生宿舍。
手机被收，女老师有跟着，他们根本没来得及互道情况。男寝这边，三个人上楼的途中，初阳说了很感谢肖君的话，说他在门口的夸奖是真心实意的。
肖君听得一愣一愣的，到三楼时，脸都红了。
明来一言不发，手里紧攥着新扫帚，汗水又浸湿了手心。肖君拍了拍他的胳膊，无声地安慰，随后把扫帚拿过去，与他眼神暂别。
初阳也挥手与肖君作别，随后把明来拉到三楼，扶他到阶梯上坐下，自己则站着。
“你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没删掉？”
明来点了点头。
初阳的心凉了。他差点也一屁股坐下，刚把弯腰下去又忙不迭地站直，安慰道：“没事儿，到时候再试。”
“我们到底在心虚什么？”明来的语气又冷冰冰的，但是冲击力很大。
初阳知道明来认真了。
所以他开始紧张，明来一认真他就不知所措。
是啊，到底在心虚什么？
“明明是一件小得不值一提的烂芝麻事儿，我们偏偏要大张旗鼓地去自己揭开，做这种不打自招的蠢事，搞得谁天天在意我们都做些什么一样。”
冰冷里参杂了怒气和不解。因为不解，所以怒气无法释放，同时冰冷又无法收敛，这就造就了初阳一句话也答不上来的局面。
但是他的心是隐隐地泛着疼的。因为那句话，我们到底在心虚什么？
意思就是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
“相机被摔坏可能就是你妈妈在天之灵的提醒，提醒我们不能犯错。”
“是。”初阳道。
“但我们像傻逼一样，去做了，还害了两个人。”
“是。”
“宋初阳！”
“嗯？”
“你不喜欢我，是吧？”
“……”
初阳跳开了，跳得好远，远到他觉得自己不会看清明来脸上任何情绪的距离。“什么意思？”他问。
但是没想到这个反应倒是给了明来答案，所以明来冷着眼冷着语气说：“宋初阳，你不能对我动心。”
都退这么远了，他为什么还能这么伤人？
明来等待了好久，终于听到初阳怒吼：“你以为全世界都会爱你是吗？别他妈自恋了！”
初阳像是忽被冰冷刀片刺醒的野兽，疯狂撕咬反抗：“你走到哪儿都有人追着你捧着你，大北京的爸妈，骄纵的富家千金，还有一个教育局局长的傻逼儿子？！”
他一直在缓慢地后退着，“可你不也是他妈的从大北京滚回来了吗？没人要了是吗？没人要就腆着脸滚回明叔叔苏阿姨身边，继续当个掌中宝，多心安理得啊？还不能喜欢你，我他妈稀罕？！老子不是同性恋！！”
明来感觉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初阳看不清明来的表情，距离退得太远了，他看不清，该死，他好想看清。
又他妈的一片乌漆麻黑。这学校烂透了！
2
初阳没打电话给宋先凌，倒是宋先凌打给了明齐，还是请他帮忙把宋初阳接回去。
于是初阳只好等着，因为明来去报兴趣班。
等到明齐来，他听人说宋先凌要和一个电视台的领导吃饭，可能回家都很晚了。
明齐让初阳跟着他回家吃晚饭。
“不了，叔，我回家吧。”
“嗯？”明齐发动引擎，偏头看着独自坐在后座的初阳，“你爸交代的，你敢不听？”玩笑的语气，可能是缓和车中隐秘的较量。
“没事儿，我不怕被他打了，我长大了。”
“哦~”大人故意把尾音拖长。
回家的途中一直是初阳和明齐在聊天，明来从未说过一句话。
初阳回到家，输入密码开门，里屋一个人也没有。然后他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相机，又细细抚摸了一番再又归回原位。
用座机给宋先凌播了电话过去，他问：“爸，你啥时候回来？”
声音很哑。
“今晚。”大人回答得言简意赅。
“哦。”
“你没去明叔叔家？”
“没有。”
“怎么不去？”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儿等你回来和你说。”
电话那端沉默了
挂了电话又给爷爷打。
“孙子，你想起来给爷爷我打电话了？”
爷爷的语气和脾性他也是习惯了的，外人听来感觉像在骂他，但他知道每一句“孙子”都是一份独特的爱意。
“哎呀，我那啥，学校的卡给搞丢了，我就没打，今天不才回家就给您打来了吗？”说出这句话时他自己都震惊了，谎言来得也太容易了。
“咋就搞丢了？你又干啥了？”爷爷的嗓音沉重又沙哑，但还是很欢乐，也无责怪之意。
“就丢了嘛，我这周都听话的，没闹事儿。”还是谎言。
“那你学习咋样？”
这次可以说实话了，“很不错，还有两周才月考，保准拿第一给你看。”
“你唬我哈？”
“爷爷，我们月考完我就回来看您。”初阳转移话题。
“你爸怎么样？”没想到爷爷转移得更快。
“他今晚回来得晚，我……对不起，哎，反正就有点事儿，到时候告诉您。”
“没事儿，家里没人的话你上你明叔叔家吃饭去，不能饿着，正长身体呢。”
挂掉电话之后，爷爷慈祥的声音似乎还在盘旋，他老人家之前做的美味菜肴已经清晰地占据脑海画面了，再加之爷爷那个标准化的宠溺笑容，整个一出影视画面在他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轮番上演。
这十几分钟，他从宽大的客厅走到楼上，打开父母卧室门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又进入自己卧室还是毫无目的地走一圈。阳台上的植物正盛放，孤寂的心情没法儿照顾它们一眼，倒在床上想念爷爷，想念海棠镇的玫瑰水粉，想念那一院子的海棠花和整个山坡的红枫。
什么时候，他已经离他的童年天地远了几方世纪了？
现在他面前的只有白色天花板，搞不清楚的问题和习惯性撒下来的无法圆回的小谎言。
怎么才能保证月考让爷爷看到满意成绩呢？
怎么才能让同学们不针对他呢？
怎么才能好好向爸爸认错呢？
怎么才能对得起妈妈呢？
怎么才能和明来和好呢？
3
宋先凌回来的时候他依然空着肚子，跪在母亲工作室门口。
然而宋先凌好像喝醉了，身后跟着一个初阳不认识的男人。那个男人把宋先凌扶到沙发上，看到初阳时吓了一跳，拍拍宋先凌的肩膀问那是不是他的儿子。
宋先凌迷迷糊糊地抬头看了初阳一眼，说：“是”。
初阳很无措，他从没见过宋先凌喝醉的样子，即使他知道这位大人的身份每天都要面见与结交各式各样的人，免不了天天酒水灌胃，但大人强大的自律能力从没让自己醉醺醺出现在家人面前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有失父亲的风度。
所以面对醉鬼，初阳是没辙儿的。
宋先凌那平常看起来壮硕的身材这时候却消瘦了许多，几乎小他一圈身形的男人一个人也能把他扶好。
初阳清醒过来，意识到照顾父亲要紧，于是站起来走近他身边，随后看到那双眼睛忽然睁开，看向自己时竟然掉下了两滴眼泪。
爸爸哭了。
心脏像是忽然被一双大手狠狠拧住。
那个男人对他说：“给你爸倒杯热水。”
初阳点了点头，去厨房找杯子，回来的时候那人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就离开了。应该只是同事吧，出于心里的责任把人送回来而已。但初阳已经很感激了，半鞠躬给那人说了很多个谢谢。
宋先凌微张着眼睛，还是红的，但已经没有泪水了。他说：“你电话里说，有事要讲。”
初阳立马跪了下去，双手还捧着那杯温水。
宋先凌慢慢坐直，表情没什么变化，但语气严肃起来了，“到底要说什么？”
“我……”初阳抖得快支撑不住了，牙齿上下打着颤，“我……把妈妈的相机弄坏了。”说完，眼泪很安静地淌了下来，并没有很汹涌，手里的杯子也出奇般地稳了。
“上个星期我就接到了你们班主任的电话，说你和一个新生打架。”宋先凌看着陈尹工作室的方向，脸色深沉，“这个星期又接到一个，说你带手机进校。”
初阳点头。
“就这两件事，都犯不着跪。”说罢，他站了起来，扶着沙发慢慢踱到电视柜那边，然后在柜子上拿起一个鸡毛掸子。
“你太窝囊了，宋初阳！”
话音轻轻一落，鸡毛掸子却是重重落下去的，落在初阳的脊背上。水又洒出来一点点，但是他努力端正了。
“你为什么跪？”音量提高，却还是沙哑的，像病人奄奄一息时发出的对世界不公的呐喊。
“为了我妈！”初阳说了出来。
“好啊！”掸子扬起，挥在空中，舞出漂亮弧线，发出刺耳的呼声。
“为了你妈，你一个星期犯一次错，你可真是孝顺，宋初阳，你他妈好一句‘为了我妈’！”
再一次落到脊背上。
“真的为了她，你又怎么会让她在你眼皮子底下死掉？”
“真的为了她，你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做这些错事？！”
“真的为了她，你又怎么敢偷她的东西出去？！”
每问一句，掸子就挥一次。
初阳咬紧牙关，再没让眼泪掉下来。
到底因为什么呢？
宋先凌又再打下去：“因为你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