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夜深人静，风雪交加。
小县城原本没有夜生活，更何况这种恶劣的天气。马路上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更别说卖东西的小摊贩了。
于微尘沿着来时的路，在马路上转了两圈没找到人。他又走了段路，找到一个还没关门的小卖店，进去买了包烟。
老板娘正在看电视剧。
大概是因为无聊，他只稍微打听一下，老板娘就倒豆子说了一大堆。
原来，那些小摊贩每晚都出来，基本都在固定位置。
那个跛脚的王瘸子，原来就是个小混混，好像还犯事进去过，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腿残了，就不当混混了。
后来王瘸子做了点小买卖，挺能吃苦的，前几年还娶媳妇生了孩子，这才大半夜出来养家糊口，也是不容易。
老板娘一边说，一边同情地瞥了好几眼于微尘手上的伤。
她听着口音以为于微尘是头一次来的外地人，还好心地告诉他医院怎么走。
于微尘道了谢。
一出来，风雪直往脖颈里灌，冰得他瑟缩了一下。伸手去摸裤兜里打火机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伤口。
他抬起手，借着路灯看了看手背，又把烟放了回去。
雪比刚才更厚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回楼下，抬头往上看，雪幕里，客厅的那盏灯还亮着。
要是，每次回家都有一盏灯等着他，该有多好。
雪地里有一去一回两串脚印，于微尘踩出了第三串。他走进楼道，用力跺脚，身上鞋上的残雪掉落，楼道灯接连亮起。
他上了楼。
三楼，家门口处躺着一个白色塑料带。
于微尘拨开袋子，里面全是雪糕，大大小小各式各样，大概十几个。
台阶上，还有没融化的脚印。
于微尘蹙起眉头。
下一秒，他转身下楼，沿着雪地里一深一浅的脚印，追了出去。刚出了小区，就看见一个一瘸一拐的男人，踽踽独行在暴风雪中。
“王瘸子！”于微尘追了上去。
王瘸子没想到这个时间，这个天气还能遇上人，怔怔回身，发觉是刚刚的那个男人。
“什么意思？”于微尘在他身前停下，把雪糕递过去，
王瘸子有一瞬慌乱，“我看那姑娘想吃，送给她尝尝。”
“你认识苍苍。”
“不，不认识。”王瘸子摇头，躲开如鹰隼的目光，退了两步后转身要走。
“等一下，”于微尘喊，“我给你钱。”
“不用了，不用了。”王瘸子边走边摆手，“没多少钱，就送给你们尝尝。”
“八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王瘸子猛地僵住。
于微尘抬手随意扫掉外套上的雪，“大雪天给人家姑娘送雪糕，你媳妇知道吗？”
王瘸子转过身，面对于微尘，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于微尘不想再绕弯子，直接冷了声音：“你无缘无故送东西给我女朋友，还问我想干什么？”
他上前几步，高大的身体居高临下，王瘸子气焰顿时矮了一截。
“我……我就是……”
“就是什么？八年前，我女朋友出事的时候，你当时在干什么？她出事，是不是和你有关？”
王瘸子顿时慌了。
“和我没关，是她自己跑太快！是她自己撞上去的！”
于微尘眸色变暗。
“她为什么会跑？”于微尘微一思索，立刻变换了问题，“你为什么追她？”
王瘸子像被戳中了痛处，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我也不想追她！我也不想的，”他痛苦地喊叫着，神智都不清晰了，“不怪我，不怪我，都怪那人……对，都怪那个人……”
“怪谁，那个人是谁？”
王瘸子忽然停止喊叫，两眼空洞，恶狠狠吐出三个字，“于微尘。”
“谁！？”于微尘心脏猛地一缩，急促道：“你说谁？”
王瘸子喃喃着，重复着，声音被风裹挟着。
于微尘还是听清了。
他怔住了。
茫然失措地站着，好像身体被人狠狠捶了一棒，动弹不得。
王瘸子错乱了一会儿，神志渐渐回笼。看着于微尘怪异的表情，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
那姑娘离开雪糕摊的时候，好像对着这男人说了一句话。
她说的好像是——
于微尘，我不想吃了……
“于微尘？”
王瘸子脸色大惊，不可置信道：“你就是于微尘？”
他眯起眼，隔着雪幕上下打量着高大的男人。
不用于微尘回答，他就已经确认。
“哈哈哈哈——”他哈哈大笑起来，“报应，报应啊——”
王瘸子大喊着，像是中了邪一样，踉跄而去。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呼啸声不绝于耳。路灯下，雪花狂魔乱舞，很快便将地上的痕迹掩盖。
漫天风雪中，红绿灯孤独的交替。
于微尘立在原地，全身冰冷。
……
……
叶苍苍本想等于微尘回来好好谈谈。左等右等，于微尘一直没回来。她拿出换洗衣物，洗漱完毕，进了卧室。
房间里很干净，看来有人定期打扫，床单也是新换的，还有股淡淡的洗衣液味道。
她坐在床上，仔细端详房间的摆设。
和以前一模一样。
墙上科比的海报已经退了颜色，看起来又老又旧。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不走了，不知是停在哪一天的五点十分。书架上还是那些书，没多也没少。
她随意抽了一本《基督山伯爵》，翻到熟悉的一段话：
永远也不要忘记，在上帝肯向人类揭示未来之日到来之前，这两个词就涵括了人类的全部智慧：等待和希望！——德·基督山伯爵。
书页已经泛黄，叶苍苍触摸着那一行字，仿佛触碰了记忆的开关。
秋日温暖的午后，少年用钢笔在文字下划上线，强迫女孩背下来，说是高考作文必用金句。
女孩不信，反嘴：用不上怎么办？
少年想了一会儿：用不上你这辈子的棒棒糖我包了。
秋日金色的阳光消失，褪变成沉沉黑夜。
叶苍苍笑着，泪水滴落，打湿书页上的文字——
等待和希望。
等了八年，依然看不见任何希望，谁能来告诉她，到底还要等多久？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叶苍苍发现自己又回到冰冷漆黑的荒野中。
冷。
蚀骨一样的冷。
身体动不了，黏腻的液体在身下慢慢凝固。
“于微尘……”
干涸的嗓子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没人回应。
“于微尘，你在哪儿？”
有一个冷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父母有没有教过你，廉耻两个字怎么写……请你以后离于微尘远点，别再去骚扰他！”
黑暗中，于微尘脚步深沉，背对着她越走越远。
只要他回头，就能看见她。
她等他回头。
可是他一直，没有。
脚步声远去。
颀长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黑沉的浓雾里。
她急了，用尽全力，声音终于冲破喉咙。
“于微尘！”
叶苍苍惊醒。
恍惚中不知是梦，她翻身下床，朝他消失的方向奔去。
……
冬至，雪夜。
于微尘会永远记得这个夜晚。
所有的可能、所有的线索纠缠着，撕扯着，在脑袋里爆炸，轰得他头疼欲裂。
最令他心惊的是，这些线索爆炸后拼凑出的一个可能——
叶苍苍八年前的那场车祸，真的与他有关。
尽管他不愿这样去想，可是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为什么会那么坚决的推开他。
如果他和她的角色互换，他大概会恨死那个导致自己车祸的人。
卧室里，叶苍苍已经睡着。
隔着一层薄门板，她的呼吸声均匀传来。于微尘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和衣翻倒在沙发上。
夜越来越深，心越来越沉。仿佛坠进了无涯苦海，窒息，没有出口。
明天，要如何面对她？
不知。
这苦海，要何人来渡过？
不晓。
寒夜无尽，落雪沙沙。
于微尘累极，终于混沌地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于微尘一个激灵，翻身。
“啪”的一声摔在地板上。
他单手撑着坐在地上，另一只手腕用力揉了下额头。地面冰凉，手上生疼。
寂静的深夜，时钟的跳动声清晰可见。
“于微尘！”
这回，他听得真切。
紧接着“嘭”地撞墙声，还有稀里哗啦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于微尘瞬间清醒。
这不是梦！
他匆忙爬起来，借着窗外路灯投进来的一点点微光冲进卧室。
“苍苍！”
他急切地唤她，一手放在门把手上，另一手在墙上摸索开关。开关还没摸到，一个柔软的身体突然扑了上来。
力道之大，撞得他后退两步。
然后……
于微尘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娇软的手臂紧紧抱住他，仿佛用尽了所有气力，汲取最后一丝温暖。
于微尘惊怔。
一瞬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怔怔地站着，任她垫着脚尖，搂着他脖颈，把脸整个埋进他的胸膛。她的身体在轻轻发抖，喷在他胸口的呼吸也急促不稳。
“于微尘，”她声音哽咽，再次收紧手臂，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你终于回来了。”她喃喃道。
于微尘震惊。
她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还有茫然、无措、愧疚、悔恨，堵在胸口一晚上的瘀气，也被这样一句无意识的呢喃击破。
他缓慢地抬起双手，小心地覆上她细瘦的脊背。
无尽的黑暗里，彼此相拥。
仿佛劫后余生，仿佛别后深情。
在冬至这漫长又寒冷的夜晚，两颗不安的心终于跳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