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善恶
去万渊宗所在的隐幽堡需要往北,冷绣丹便问既同:“你不是要去南边吗?”
“嗯,”既同点头,“但是你们怎么没雇几个修士随行?”
北去路途遥远,凶险之地不少,药阁的弟子大多不善法术,单独出行会很危险。
闻人杕道:“原本万渊宗是应该派几个弟子来接应我们的,但这次情况不同,他们实在抽不出人手。这里远离玄天宗和玉墟门,能雇到的修士法力低微,不顶什么用,稍微道行高一些的修士抢手得很,根本找不着。万渊宗那边等不起,也只好冒险上路了。”
他一顿,看着既同双眸发亮:“险些忘了,先生如今不是在这里么?若不介意,能否陪我们北上,我可以出高价。”
冷绣丹拍了他一下:“我哥哥有要紧事往南边去,别让他为难。实在不行,到了镇子上找找有没有别的修士。”
“没关系,”既同笑道,“原是想赶着过去的,但你们的事更要紧,若让魔物破了万渊宗的结界,我去南边也没什么意义了。不用给我钱,我陪你们走一趟便是。”
“那怎么行,”冷绣丹瞪他,“你说不着急那就不着急,但是该拿的钱还得拿,否则你去南边衣食住行都没着落。”
“是啊是啊,小师妹说得对,先生就不要客气了。”闻人杕跟着劝。
既同本就缺钱,如此自然是却之不恭,应了下来。
只是之前说好和归远同行,看来不能守诺了,他有些愧疚地看向盛途。
盛途正饶有兴致地听他们说话,看见既同的神情,顿时明了,笑吟吟道:“既然是为了保护结界抵御魔物,我们修道之人当然是义不容辞。我虽然相信先生的能力,不过既然路途凶险,多几个人有个照应是不是更保险。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也赚一份佣金呢?”
这倒是出人意料,但药阁不差钱,多一个人多份力,闻人杕当然没意见,忙道:“兄台愿意帮忙那是再好不过了,放心,价钱都好说。”
盛途保持着热情的笑容:“我有两个认识的好友,就在北边不远的镇上,他们的法力也不低,闻人兄需要再多雇两个人吗?”
闻人杕:“……”
这是趁机招揽生意来了?不过如果那两人真如盛途所说,多雇两个人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到时候去了隐幽堡,说不定还能帮上万渊宗的忙。他便一口答应下来。
郁娘自有办法和盛途联系,所以他也不着急。正如既同所说,如果万渊宗的情势果真危急,那确实是大事,他的事等一等也无妨。
药阁弟子骑来的马匹全被那几个村民杀了,免得引人注意。这样一来,一群人只能步行往北去。
冷绣丹本想和既同好好叙叙旧,闻人杕想和她多打听一点既同的情况,先拉着她去一边说话了。既同便落在后面,一个人静静地垂首凝思,也不知在想什么。
盛途凑上去,问:“先生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既同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又对上盛途那张笑脸,不由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嗯?”盛途疑惑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自上次被盛途一语点醒,既同就觉得这个人格外能理解自己的想法,便向他坦言:“我知道那几个村民起初吃人,是因为饥饿。我小的时候也不是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儿,那个时候饿起来,什么都吃。虫子、树皮、草根,冬天的时候甚至吃雪。可不管怎么饿,都没有起过那样的念头。我在想,是因为我还没有饿到极致吗?没吃过同样的苦头,就没办法感同身受。”
盛途轻笑:“先生推己及人,可这世上人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说到这里,他猛地顿住,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既同,最终叹气道:“先生说的这种,饿到想吃人的感受,我也曾有过。”
既同诧异地睁大眼睛。
盛途将目光投向远处,陷入遥远的回忆:“那个时候我也年岁不大,大概因为多在尘世行走,这种景况并不是没见过。那个时候我也会想,为了活下去遵从本能是不是并不算恶,在太过艰难的那些日子里,也想要向自己的道德妥协。可最后还是克制了自己,因为一步踏错,就是深渊,再也没有回头路。我自认并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人,但终究还是要有坚持的底线。那些村民一开始只是捡了尸体吃,尚且情有可原。可他们后来一步步妥协,猎杀活人,拿人取乐,这些是不管什么缘由都不能做的事。”
“临近宗门的地方得灵气滋养,万物生发,百姓不忧温饱,富庶之家比比皆是。可这些偏僻之地的人,就该因一时纳不上税就被舍弃吗?”
“当然不应该,”盛途握紧了剑柄,“无论是曾经的皇权,还是如今的宗门,纳百姓之税,就该守百姓平安。皇权可灭,宗门自然也无万世长存的道理。我们修道,不正为此吗?”
既同静静听完,心中更敞亮几分,道:“谢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越听你说得多,越明白我为何在悟道一事上止步不前,也明白了师父为什么要让我下山历练。我要找的道,当在这万丈红尘之中。我须得用我这双脚去走,用这双眼去看,用这双耳朵去听,才能弄明白曾经困惑我的东西。”
“大道三千,”盛途不自觉宽慰起他来,“先生不必妄自菲薄,终有一日,你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那条路。”
既同看着他一笑,眉眼温柔。盛途心下一动,挪开了目光,想起曾在某个地方看戏时,扮作仙君的人注视人间,也是这样的神情,不由暗叹,盛途啊盛途,你还在这儿为他人师,却不知自己早被迷了眼,识人不清,辨事不明,若再如此行差踏错,这道不修也罢了。
冷绣丹应付完闻人杕,跑回来找既同,盛途极有眼色地放缓步子,特意落后两步。
既同问起她近况,然而冷绣丹没心思跟他寒暄,开门见山道:“你是不是又受伤了?”
不等既同否认,冷绣丹便又道:“别想瞒我,方才在村子里顾不上,一出来我就闻见你身上的伤药味儿了,是新伤对吧,怎么伤的?伤在哪儿?”
既同只得把朔阳的事说了,冷绣丹骂了那几个宗门弟子几句,奇怪道:“我们分开两年,你怎么还在朔阳,按理早该到东洲了。”
既同目光闪烁,语焉不详:“路上遇到不少妖魔鬼怪,一来二去就耽搁了许久。”
“是吗?”冷绣丹哼哼笑,“我这两年在药阁学到不少东西,正好大师兄也在,等到了镇子上,我替你看看伤,新伤旧伤都一起给你治了。”
她话里有话,既同哪里不知道,连声答应。
“玉兰姨她们还好吗?我出门的时候,师父说我的医术足以开馆行医了,这一路要是遇到病人,可以出手。我打算趁着出门多赚点银子,攒个几年,就把玉兰姨她们接到药阁去。”冷绣丹跺了跺脚,“可惜没早遇见你两天,要不然你能顺路去跟她们说一声。”
既同神情一僵,轻声道:“玉兰姐姐重疾缠身,时日已无多……”
“什么!”冷绣丹拉住他,“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给我来信?”
“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她们不知你的消息,等我到的时候,已经是药石无用。绣丹……”
“我知道,你要说生死有命,我们是医者不是神仙。可是……我就是不甘心!”冷绣丹目光执拗,“药阁藏书有三万卷,我读过的不过几百。如今我力不能及,不代表以后也做不到。总有一天,我不会再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在我面前。”她抹了抹湿润的眼角,不再说话。
既同默默陪着她,他下山已有近三年,起先是一门心思往南边去,可路上见过种种凄惨景象,又无法忍住不出手。帮帮这个,救救那个,忙碌奔波至今,还耽搁在这里。但他心里清楚,这也不过是自己的借口。自己一方面期望尽快找到他们,可又怕去找他们。若是他们已经不在了呢,若是他们早已不复当初了呢,如果见面之后,他们失望了呢。可他也明白,自己不可能一味逃避。也许这件事已成了他的心魔,若不了结,自己的修行恐怕就止步于此了。
大道三千,他总得选一条,往前走。
盛途跟在后面,隐约听见几句,对既同更加好奇。方才他猛然清醒,跳出先前设下的前提,再去看既同,就全然不是自己以为的样子。
他苦笑着摇摇头,之前鬼迷了心窍,竟还想着故意行事轻浮,惹既同生气,以便让他露出“真面目”,这会儿想想,分明是因为既同太过坦荡,自己黔驴技穷才想着用此下策。若放在以往,自己怎会行事如此荒唐。
他抬头看向既同的背影,脑子里全是他刚才的笑。那笑容,有几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