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善恶
走了半日,一行人终于抵达一个小镇。小镇人口不多,更难见外来人,唯一的一家客栈一下子迎来这么多客人,掌柜笑得嘴都合不拢,忙叫伙计们都出来迎接。
闻人杕差不多包下了整家客栈,让大家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启程。一名弟子问起这里有没有卖马的地方,掌柜笑道:“哎哟,我们这里三步就走到头的小地方,哪里会有马贩,平日里出行不是靠两条腿,就是用牛车。各位爷要买马,得到往北二百里地外的阜宁城才行。要实在等不得,也可以去三十里外覃县万渊宗的驿站问问,那里虽然很偏僻,他们也极少用得上马匹,但常年备着些,偶尔做点往外租马匹的生意,给一些修士应急用的。”
这下算是解了燃眉之急,驿站的人要是知道他们是去隐幽堡支援,恐怕白送都乐意。
闻人杕放下心来,让大家安心休息。
众弟子一人一间房,冷绣丹的房间就在既同的隔壁。既同这么些年来第一次过夜能在正经客栈里,进了屋子就四处察看。
屋子不大,家具也简单,但胜在干净整洁,被褥是新晒的,松软暖和,正好能驱散秋夜的寒意。
没过一会儿,冷绣丹捧着一套衣裳,提着一个药箱敲响了既同的房门。既同把她迎进来,听她道:“我找大师兄借了一套衣服,你们两个身量差不多,你先对付着穿一穿。赶路讲究不了那么多,到了隐幽堡再买两件新的。两年前我们分开的时候你就穿着这件衫子,如今还穿着呐。”
既同接过衣服放在一边,道:“有新的,刚穿了一天就弄破了,还没来得及缝补。”
冷绣丹笑了:“也是,你整天打打杀杀的,衣服最不经穿。”
她性子淡漠,平日里对别人都冷淡疏远,少见笑容。这会儿是因为遇见既同,实在高兴,难得笑一笑。
不过她很快冷下脸来,一边打开药箱,一边道:“赶紧把衣服脱了,我看看你的伤。”
既同只得乖乖褪下半边衣裳,把右肩露出来。
一看见带血的布条,冷绣丹就秀眉一蹙,默不作声把裹伤的布条拆下来,看见那一条长长的口子,冷声道:“这是剑伤,就凭朔阳那几个草包修士,怎么伤得了你,一定是使了什么下作手段。”
她手脚利落地用帕子把伤口周围清理干净,重新上药、包扎,不到一刻钟就完事儿。既同穿好衣裳,正想借口换衣服打发冷绣丹出去,就被她看了出来,叉着腰斥道:“老实坐下!”
既同收回迈出去的脚,坐回椅子上。
冷绣丹一伸手:“手。”
既同把一只手递出去。
微凉的手指搭上手腕,冷绣丹探了一会儿脉,脸色愈来愈黑,又伸手在他左胁处细细一摸。
既同知道不妙,忙道:“绣丹,你听我说……”
“听你说?呵,说什么?”冷绣丹把垫手的垫子往他身上一扔,“你还能坐在这里张嘴说话就该拜菩萨了!你也少给我讲那些大道理,我不想听,也不想懂。我也不求你别的,就想你好好爱惜自己,至少能够好好地活在这世上。你倒好,拿自己的命不当命,当污泥烂土去填火坑!”
她气得站起来,把箱子里的药瓶摔得砰砰响。这边因为房间靠外,一个药阁弟子来通知盛途去楼下用晚饭,说完正要去叫既同,却听见冷绣丹在他房里摔瓶跌盏地发脾气,登时不敢去了,扭头下二楼去叫别人。
盛途倒觉得好玩儿,聊了一路的两个人,明明看起来关系匪浅,十分亲近,怎么突然吵闹起来,过去想叫他们吃饭,正好听见冷绣丹教训既同的声音。
“你去看看,哪怕是那些宗门修士,有哪个像你这样不要命的?半边身子的骨头都断了!难怪路上我问你去哪儿了,你还敷衍我,合着是叫人打得半死,不知道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吊命呢!就你那些破药,这伤没个一年半载能好得起来?断的地方接不好,以后阴雨天疼也把你疼死!我的好先生,好大哥,你要行侠仗义、斩妖除魔,也得有命去做啊。要是哪天在什么深山老林里把你这条命搭进去,连个收尸的都没有!你要找的人还找不找了?你把我送进药阁就甩脱包袱不管不顾了是不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还有人挂念你的死活,你是作践别人呢还是作践自己呢!”
她连珠炮似的一气说完,扭头坐在凳子上赌气。既同张了张口,想解释又想安慰,却不知从何处开始。他很清楚冷绣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不仅仅只是因为担心他。
果然没一会儿,冷绣丹红着眼眶瞪他,语气柔和了许多:“我娘就是为了我生生把自己熬死的,你也要把自己熬死吗?”
“怎么会呢,”既同想缓和一下气氛,“我还要修道成仙呢。”
“呵。”冷绣丹冷笑一声,不接他的茬儿。
和冷绣丹相识,是在十二年前,那时他刚八岁,跟着师父游历至朔阳时已是深秋。师父说临时有要事,让他在朔阳等着,丢下小半吊钱就走了。
既同不知师父什么时候回来,但见银钱不多,心想大约不会太久。他尽量节省着花,但直到花光了钱,朔阳积了几寸厚的雪,师父还没有回来。
他那时才刚开始修行,连点法力也没有,想找份工挣点口粮,但别人一看他瘦瘦小小,弱不禁风,都不肯用他。
镇子里的乞丐太多,他蹲在街边要饭都要不来。
那天他生了病,浑身烧得滚烫,又没钱买药,浑浑噩噩地来到芜青院门口,缩在避风的一个角落里,口里只不住地喃喃:“好吃,好吃……”
玉春头天晚上外宿,陪着客人泛舟赏雪,刚回来就瞧见他,趁着小厮和老鸨不注意,把他抱进后院里,悄悄请了大夫来看。
玉兰甩着帕子骂她:“又来一个,你当捡小猫小狗呢。这镇子上的小乞丐们,个个都来你这院子里晃过一圈。好不容易攒的银子,不留着给绣丹读书了?”
玉春脾气温和,笑着给既同擦脸,道:“方医士是绣丹的师父,平日里看病不收什么钱。我也帮不了他们什么,只是不想眼看着他病死在那儿,等好了我就打发他离开。”
玉兰知道骂也没用,嘟囔着出门端药:“自个儿都是泥菩萨了,还想着渡别人呢。”
才四岁的冷绣丹梳着两个羊角辫,穿一身旧棉袄,捧着一个雪团子从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娘,我背完了书,能吃饭了吗?我想吃鸡蛋羹。”
玉春让她进来坐在自己脚边,递给她一块点心:“丹儿乖,厨房里熬着药,晚饭还得一会儿,你坐这儿玩,不要吵着哥哥睡觉好不好?”
冷绣丹把雪团子丢进不用的茶碗里,趴在床边打量床上沉睡的人,低声道:“这个哥哥比以前的那些都好看,像个小神仙。”
玉春便笑:“你都没见过神仙,怎么知道他像。”
冷绣丹不服气:“神仙一定很好看,他就很好看。”
不知是否有此前的一点修为打底,既同吃了几帖药,恢复了不少。某天醒来时正听见冷绣丹背医书,他师门里就他一人,没有同伴与他交流,见这女孩儿粉嘟嘟的,背书很是流利,忍不住同她说起自己读过的医书来。
玉春没料到他还有点学识,就多留了他几日。既同眷恋这里温暖的炭盆,便问她自己能不能留在院子里,他可以干活,什么活都做。
玉春却摇了摇头,找了个借口把他打发了,临走给了他一件旧袄子御寒,嘱咐他每日申时末来后院小门拿吃的。
既同失望而去,却不知玉春之所以不留他,是因为他长得漂亮,留在芜青院被人发现会很危险。
从那以后,他定时去芜青院后门拿吃食,顺便和偷跑出来的冷绣丹堆雪人玩儿,要么就给她背她没读过的医书。没想到冷绣丹天资聪慧,听他背过两遍就记住了。
后来,冷绣丹再去小门边等,却没等到既同,只看见门口两个牵着手的小雪人儿,雪地上写了几个字:我走了。
既同被师父匆匆带走,后来到了一处灵气还算充沛的山里潜心修行,直到十八岁被师父赶下山。他惦记着去南边找人,一路前行,却遇到许多亟待救援的人。他想起当年在玉春房里暖烘烘的炭盆,所以对别人的求助无有不应。
就这么一路到了朔阳,芜青院还是芜青院,只是比以前旧了许多。他惦记故人,一进门就被小厮拦住:“哪儿来的乞丐,也不看看地方就往里钻,走走走!”
他一身寒酸打扮,无怪人家瞧不起他。他早就习惯了,态度颇好地问他:“请问,玉春还在这里吗?”
小厮嘲讽道:“哟,原来是旧相好,没看出来啊,她还吃过嫩草呢。不过,她现在不接客了,您要喝酒,拿银子来,找其他姑娘吧。”
既同忙道:“我不是来喝酒的,她救过我的命,此次前来拜访,只想看看故人是否安好。”
小厮一愣,笑了两声:“那你来得可巧了。”把人放了进去。
既同还不解其意,到了后院,撞见一个冷着脸的小姑娘,刚觉得有点面熟,就被她往外一推:“你是什么人?怎么闯进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