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善恶
冷绣丹眼睛一亮，挣扎着站起来，因为被捆住了脚，只能试图朝既同蹦过来。既同忙迎上去，把她嘴里塞的布取下，冷绣丹惊喜道：“哥，你怎么在这儿？”
“说来话长，我们先离开这里。”既同替她解着绳索。
盛途去救其他人，一边问他：“先生从未提起还有个妹妹。”
既同只微微一笑，显然还沉浸在和冷绣丹重逢的喜悦里。几个药阁弟子里，长相颇俊美的一人刚一脱困，先向盛途道了谢，随后问候既同：“一别两年，没想到竟在此地与先生相遇。”
既同道：“闻人兄别来无恙。”
闻人杕哈哈一笑：“幸好有先生相救，眼下确实无恙了。先生不必客气，叫我茂棠就好。”
冷绣丹咬牙切齿打断他俩：“寒暄的话之后再说，我要先去宰了那几个贼人！”
闻人杕笑道：“哎哟，师妹，咱们身为医者，可不兴这打打杀杀的。这一下刀，弄得血呼呲啦的多恶心，我看毒死就成。”
既同：“……”
他替冷绣丹揉着手腕上被捆出来的淤青，柔声道：“不忙，他们再凶恶，也不过是普通人，我们先离开这里，到西南边去一趟，到时候自然有人向他们讨债。”
既同这样一说，冷绣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一行人悄悄从后门离开，闻人杕顺便跟既同和盛途解释他们来到这里的经过。
几天前，药阁接到西北万渊宗的加急传信，那边遭魔物攻击，伤者众多，且伤势奇异，万渊宗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只能向药阁求助。
药阁许多弟子早已散落各方行医，如今留在药阁医术最出众的便属闻人杕，因此阁主派他带几名弟子赶赴万渊宗。冷绣丹虽然年轻，入阁时间也短，但进步神速，加之天赋异禀，如今医术已经不输许多弟子，阁主有意让她出去历练，便让闻人杕也带上她。
既同闻言十分欣慰，温柔地摸了摸冷绣丹的头发，冷绣丹没什么表情的脸看向他时才忍不住露出一点得意，道：“我没给你丢脸吧？”
既同道：“我自然相信你，只是你年纪还小，用功之余更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要太劳累。”
闻人杕忙道：“先生放心，阁主得了这么个弟子，当个宝贝似的捧在手上，我们这些师兄师姐们定然会把她照顾得周到细致，只望小师妹以后能更加光大药阁，也让师兄师姐们跟着长长脸。”
冷绣丹白了他一眼：“你有那功夫，不如好好钻研医术，上次比试输给你是我技艺不佳，来年我定会胜过你。”
闻人杕笑着摇摇头，既同好奇他们被绑的过程，按理说吃食里的迷药连他都能发现，药阁弟子不可能无所察觉。
闻人杕叹了口气：“我们身着药阁弟子服装，很容易认出来。那伙人知道在吃食里下药会被我们发现，因此一直等到我们睡熟了才悄悄放了迷香。”
一个年轻弟子懊恼道：“都怪我，守夜时睡了过去。”
闻人杕宽慰他：“说起来也是我的责任，因为万渊宗那边来信语气急切，我便想着早日赶到，一路马不停蹄，大家累了一天，难免疲惫。”
说完又问既同去西南边做什么。
既同沉默一瞬，细细说起自己在井边所看到的画面。
起初这个村子人口还算稠密，可因为远离宗门所在，魔物时常袭扰，加上土地贫瘠，作物难生，村民们日子过得十分艰苦。
十年前，一场连续数月的大雪冻死了几乎半数村民，也冻死了过冬的作物。侥幸活下来的人没有吃的，村外又十分危险。于是不知是谁开了头，大家开始捡拾死去村民的遗体充口粮。
然而这些尸体终有吃光的一天，忍饥挨饿数年的人一旦尝到了饱腹的甜头，便不容易停下。那年气候不好，有一群村民便动了邪念，晚上悄悄捉了病弱的村民杀了，伪造成被野兽或者妖魔杀死的假象。
他们也并不吃独食，而是将肉分给所有人。因此即便有人觉得不对，但为了活下来，也都心照不宣地沉默着，也警惕着，害怕自己哪一天也成了别人案板上的肉。
渐渐的，村里的人越来越少，死去村民的怨气徘徊不散，催动着活人的邪念，让他们即使在气候正常的年岁里也忘了靠劳作获取粮食。
最后，村里只剩下几个身体强壮且精明的人，他们知道如此内耗下去，最终只会有一个活口，便约定互不伤害，而是一起设下陷阱捕捉外来者。
井里的女子和她家人就是受害者。他们原本是积攒了一点家财，准备迁移到富庶一些的地方定居，却在途径村子的时候落入陷阱。
那些人用陷阱弄坏了他们的马车，却装作热情的模样带他们进村休息。担心遭到反抗，村民先杀死了那家人之中的男人，又杀死了女子仍在襁褓中的孩子，然后把女人留了下来。
女人多活了几个月，却如身处地狱，她被逼迫着吃下至亲的血肉以延续性命，好供那几位村民取乐。直到女人奄奄一息，村里的“存粮”也告罄，村民才将她杀了，骨头扔进那口枯井。
强烈的仇恨让她化为厉鬼，然而不等她向村民复仇，村里便来了一位修士，将她连同那些充斥在村子里的怨气全部封印在井底。她吸收怨气让自己愈发强大，却又被压制着力量无法施展。
她只能转而深入地下，无数次地重复着对这群恶魔的诅咒。诅咒生效了，却很缓慢。村民们患上了治愈不了的疮，然而这疮却也一时半刻杀不死他们。
在那些无声的画面里，既同目睹了无数的绝望、恐惧、算计、丑恶。人人都道魔物至邪，却不知多少魔物是从人心之中滋生。他想起玉兰说过的话，“你杀得尽妖魔，可涤得尽人心么”，可他也见过许多贫穷的村子里，村民们同心协力努力求生，他也见过人心的至善。
所以他应该怎么做？儿时修道，是师父让他修，他后来觉得可以借此让自己变得强大，因此不需师父督促就十分勤勉。可时至今日，他才知道自己多么弱小。他可以救一条性命，救一个村庄，甚至是一城之人，但他救不了每一个人的心。
那些画面过于残酷，既同省去了许多细节，可真相依然令人胆寒。众人走到封印着女鬼的院子前，里面传来低低的呜咽声，打破了村庄的寂静。
既同径直走上去，撕下院门大锁上的黄符。那呜咽声顿时停了，寒气从院子里溢出。
“因果报应，这仇，确实应当苦主去报。”盛途走上前，一剑劈开了铁锁。既同冲他一笑，推门而入。盖在井口的石盖不停震颤着，里面的东西已经迫不及待要出来。
盛途过去将黄符一一撕掉，掀开盖子，既同抓了把泥土，把法阵拭去。霎时间，一股黑气冲天而起，伴随着尖利的厉鬼嘶鸣。
紧接着，黑气桀桀笑着，一股脑儿涌向那几名村民所在的方向。
一行人跟了上去，恰好领头的中年人发现人跑了，带着人出来寻找。黑气将他们全部笼罩，只听里面传来惨叫，此起彼伏。不一会儿黑气退去，缩在一间房屋的屋檐下。
几个村民躺倒在地，裹住身体的衣服和布巾碎裂，他们疯狂抓挠着自己的皮肤，哪怕鲜血淋漓也不曾停下。
中年人余光看见药阁的弟子站在一旁，向他们伸出手：“救……救命……”
冷绣丹嫌恶地别开脸，闻人杕目光冰冷，众人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那几人声息渐止，最后在一片鲜血中死去。
屋檐下，一个披散着头发、面色苍白的女子抱着一个婴儿走出来，将死去几人的魂魄从尸体中抽离，一口吞了下去，随后向既同施礼：“多谢公子助我报了大仇。”
女鬼被封于井底多年，怨气深重，早已成了厉鬼，虽然了却仇怨，若要投胎，还需有人念经超度。
既同便道：“你如今心愿已了，我可以送你往生。”
女鬼苦笑：“往生轮回，再次为人，重受这百般苦楚吗？我宁愿就此灰飞烟灭，一了百了。”
一个药阁弟子劝道：“也不一定啊，要是投个好人家……”
冷绣丹打断他：“投个好人家又怎样，家道中落的人家多的是，谁能保证一生富贵平安？如今这个世道，大多数人朝不保夕，做人也是活受罪。”
既同拍拍她的肩膀，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母亲苦难又短暂的一生。
盛途盯着那女鬼，笑了一笑，若她真的了无生意，又何必吞那几个魂魄。想是早就学精了，怕露出半点恶意，就会被眼前几个修士围攻，因此故意引人怜悯。
但既同等人既能由她吞吃魂魄增长修为，又怎么会因一点野心而容不得她。盛途便顺水推舟做个人情，道：“不如去鬼界吧。”
其他人都看向他，他继续道：“既然对这人间没什么可留恋的，干脆去鬼界。姑娘想求一个解脱，但先生也不忍动手。不如送姑娘去鬼界，寻一处安宁的地方，悠然度日。时间久了，魂魄自然而然会消散。鬼界岁月悠长，若姑娘变了心意，还可有投胎的机会。”
鬼界停留的多是不愿离开人世的鬼魂，有的是执念过深，有的是为了另辟蹊径修行，期望有朝一日可以脱了魂体，修出肉身，这样一来，不仅拥有强大的法力，还可拥有长生。
也因此，鬼界里厉鬼争斗互相吞噬早就是常态，此前也短暂出现过鬼王，试图重建鬼界秩序，但之后总是会被更强大的代替。想要坐稳那个位置，实力须得让万鬼折服，这样的鬼，至今没有出现。
但尽管混乱，安宁之处并不是没有。既同看了看盛途，见他抱臂而立，两根手指缓缓揉搓着一缕发丝，不禁愣了愣。
盛途察觉到他的目光，扭头冲他一笑：“先生觉得怎样？”
既同回过神来，垂下眼睑，遮住了眼中一丝慌乱的神色，点点头道：“公子言之有理，只是不知这位姑娘愿不愿意。”
女鬼沉吟半晌道：“好，我去鬼界。”
“只是眼下鬼门已关，下次再开须得等到明年中元，若你徘徊人间，被修士撞见，恐有麻烦。”盛途思索着如何安置她，寻常人找不到鬼门所在，但鬼魂可以，说起来他也该回鬼界看看了，正好利用这次机会。
既同脑子里转了转念头，道：“姑娘若不介意，我可以用一法器让姑娘暂居，等到中元节鬼门大开之时，我再放姑娘出来。”
盛途闻言咬了咬牙，可恨自己于法阵符箓一道只知皮毛，唯一知道的一个阵法也不顶用，不知怎样用符咒制作或是炼制法器，竟被这厮抢了先。
他怎么什么都会！
暗骂了几句，盛途面上仍保持着微笑，不动声色问：“先生所擅之道颇多，果然名不虚传，有幸得见，不负此生啊。”
既同正忙着拿出法器，闻言只当他是真心夸奖，忙道：“只是略知一二。”
冷绣丹却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阴阳怪气，看盛途的笑也怪怪的，不免警惕两分。方才既同介绍盛途时，冷绣丹想起自己也曾听过一次归远公子的名号，当时并未在意，如今见了真人，总觉得这人表面正经，谈笑间却有些轻浮浪荡，本就为数不多的好感顿时荡然无存，暗道兄长为人单纯，自己可得替他警醒着点。
既同拿出来的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竹筒，上面画了符咒，是很简单的一个困锁咒。这还是有一次既同遇上一个不好对付的厉鬼，便暗中制了这法器，寻机将那厉鬼收了，最后用符咒打灭，后来一直留着，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女鬼看了既同两眼，看他目光真诚，一身正气，不再犹疑，主动钻进竹筒里。既同塞上木塞，在竹筒上轻轻拍了两下，示意里面的鬼安心，而后放进腰间的袋子里，妥帖收好。
这下，事情算是彻底了解，随着远方一声隐约的鸡鸣，一缕曦光从山间透出。
闻人杕道：“累了一夜，要不要在这里歇会儿？”
冷绣丹瞥了眼不远处几具血肉模糊的尸身，皱眉道：“不用了，我觉得恶心，还是先到下一个镇子了再休息。”
其他弟子劫后余生，不想在这里多停留一刻，纷纷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