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后来,一向身子健朗的林彦,突然生了一场重病。宫里的太医来了几遭,莫说治病,连病因都没能查出来。
但林彦自己却分外清楚,他不是生病,而是中毒。那么是这些太医们太中庸了,连简单的中毒与生病都不能分辨吗?显然不是,唯一能解释通的就是,他们不敢说。而能让他们三缄其口的,除了皇帝,似乎也没有其他人了。
林彦固然想到了这些,却始终不肯去面对。这皇城高位者中,有很多人姓陆,但是那些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中,陆铮是他唯一还留存的亲情,他不愿相信,他的二哥,会想要置他于死地。
但有些事,终究是由不得他不信的。
那是林彦中毒后的第二个月,盛夏的时光似乎格外炎热与漫长,林彦在窗后的凉床上午睡,池塘里的荷花散发着清香。但即便是在屋内,汗水也在他的身上浸出一层薄薄的虚汗。他似乎做了什么梦,眉心微微皱起,汗水浸湿他的眉眼,像是刚从水中捞上来一般。
“五皇子,五皇子,五皇子……”
梦里似乎有人叫他,一声比一声惨烈。他想要张口回应,但又想起,皇权更迭,他哪里还是什么皇子,早已是王爷了。
但那个声音一直环绕在他的耳边,林彦有些无法忍受,猛然从凉床上坐了起来,望着长廊的方向。有人正急急跑来,浑身是血地冲着他叫:“五皇子!”
林彦手掌撑着窗棂,眯着眼睛想要看清来人到底是谁,但隔得太远,他只依稀觉得有些面熟,但一时未能想起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人?身后似乎有人追赶他似的,他见到林彦的那一刻,尖声道:“五皇子,先帝有密旨……”
话未说完,就被身后之人的锁链拉住了脖子,拖出去老远,只是那人的一双眼睛却还是死死盯着林彦。
林彦慌忙起身,踉跄着跑了过去:“你们做什么?!留他性命!”
既然林彦猜到自己身上的毒可能更宫里的人有关,自然也就不再信任宫里派来的任何人。所以,这几日宋公都会秘密出访,为林彦寻找解毒的方子,是也,此时并不在林彦身旁。若是他在,或许还能救下那人的性命。
林彦顺着长廊走了过去,廊下皆是拖曳的血迹,那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了。他看着那双眼睛,突然想起,这个人他小时候是见过的,是母妃宫里的小太监,隐约记得是叫小春还是什么来着。后来母妃死后,因聪明懂事,便调到了御前侍候。
那些人拖着小春的尸首,对林彦道:“惊扰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我不是说留他性命吗?!”林彦冷声道,“谁准你们在我的地方杀人的?”
“此人患有疯癫之症,属下怕他伤了王爷……”
“隔着那么远,他怎么可能伤到我?!”林彦道,“我是在问谁准你们在我的地方杀人的?!”
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跪在那里,垂头不再答话。
林彦身子尚还有些虚弱,刚刚情绪激烈,此时又有些难受起来,但他强忍着不适,蹲下身子想要查看小春的尸体。旁边一人想要出手阻拦,被林彦的眼神吓的退了回去。
小春此前应该是经受过严刑拷打,全身上下伤痕无数,有些地方甚至皮开肉绽未痊愈,又添加了新伤。林彦看见他手的那一刻,有些不忍,因他十指秃秃,指甲已被全数拔下。他问:“这是什么人?”
“是宫里犯事的小太监,之前冲撞了陛下,陛下仁慈,未要他的性命,岂止他竟不知好歹,今日趁着太医来为王爷送药的工夫混了进来。”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从宫里跑出来的?”林彦挑眉道,“我竟不知,皇宫的守卫何时变得这般没用,竟连一个小小的犯事太监都看不住了?”
答话的那人被他质问的面色尴尬,不再多言。
“五弟,你没事吧?”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陆铮急急而来。
林彦面色稍霁,回身想要行礼,却被陆铮止住了:“阿彦,你重病未好,就莫要如此多的礼数了。”然后望向林彦身后,威严道,“还不将尸体带下去,别再惊扰王爷休息。”
很快小春就被带了下去,廊下的血迹也在第一时间进行了清理,若不是林彦在查看小春尸体的时候,袖口不小心沾染了一些血迹,他几乎要真的以为,刚刚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陆铮跟着他进了屋内,侍女奉了茶上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陆铮说道:“那人疯癫至极,若是说了什么话,阿彦你莫要放在心上。”
林彦道:“既是一个疯子,陛下未免也太着急了一些,短短时间就从宫里赶了过来。”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陛下担心臣弟的安危,臣弟自然明白兄长的情谊,只是,王府守卫堪比皇宫,他又能将我怎样?何况还是一个没有武力值的疯子。”
他话里有话,刚刚看小春的样子,决然不是什么疯癫之相,皇宫重重守护,小春也绝对不会是从皇宫跑出来的,既然他不是从皇宫跑出来的,那么皇帝是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在第一时间赶到王府的?
陆铮喝着茶,掀起眼皮,淡声道:“有时候疯子的杀伤力才是最强的。”
林彦道:“可有的时候,正常人背地里比疯子还要疯狂,在平时却伪装的极好,陛下认为是真正的疯子恐怖,还是这样的人恐怖呢?”
陆铮似笑非笑:“那就要看阿彦你是如何来定义恐怖了。”
两人之间暗流涌动,有夏风穿堂而过,林彦拢了拢胸前的衣衫,突然开口问道:“皇兄,回来这么久,我一直都没有问过,父皇死前可曾留过什么话给我吗?”
“怎么?”陆铮喝茶的手一顿,说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与父皇亲近吗?怎么此刻突然倒是想起他老人家来了?”
林彦望着窗外,慢慢道:“我不喜与他亲近,那是因为他辜负了我的母妃,如今他既然已经走了,谁对谁错,什么怨什么恨自然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他有些惆怅道,“偶尔想起一些从前的父子时光,好像也没有那么怨怼了,倒是开始好奇,他死前到底有没有念过我的名字?”
陆铮道:“他自然是念叨过你的,死前还让我将你接回京都,好好照顾。”
“没有了?”
“还有什么?”陆铮有些好奇道,“阿彦,那小太监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林彦漂亮的眼睛微微转向他:“皇兄似乎很好奇?”他静坐在那里,缓缓开口说道,“那小太监似乎是父皇生前侍候的,向来懂事聪明,不知道是哪里惹到了皇兄,竟受此酷刑?”
陆铮依葫芦画瓢:“你似乎也很好奇?”
林彦许久笑道:“自然。”
他比陆铮坦诚的多,这一点倒像是陆铮未曾想到的。
陆铮靠在椅背上,回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在春日宴上说错了一句话。”
林彦吸了一口气,慢慢道:“我记得皇兄从前是极为仁厚良善的,莫说只是说错了一句话,就算是不小心伤了皇兄,皇兄也是不会怪罪的。”
“你也说了,那是从前。”陆铮道,“莫说是区区一个小太监,即便是老三、老四朕也不放在眼里,他们若是做了什么顶撞我朕的事,朕一样不会手下留情,说到底啊,人总是会变的,朕不变,如何能安稳活到现在,坐上现在的位子?又如何能将你带回京都,你说是不是,阿彦?”
“所以你将三哥囚禁,将四哥流放,对亲情不屑一顾。”林彦看着他,强压着愤怒,一字一句地问道:“皇兄究竟是为了活着而改变的,还是为了权势而变化的呢?”
此时宋公若是在场,定然又要被吓个半死了,林彦此话,岂不就是在说陆铮为了皇权不择手段吗?这样的话说于一个帝王听,无疑是在公然挑衅,蔑视圣威,是怕活的不够长吗?
而此时的林彦,因为愤怒和憋屈,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所以他想要激得陆铮也跟他同样愤怒和憋屈。
但陆铮好歹是皇位争夺中的胜利者,心思深沉,喜形不露声色,又怎么会被他轻易激怒?他也看着林彦,一幅对小孩子说话的口吻:“阿彦,你果然还是太年轻,被父皇保护的太好了,不曾见过皇权斗争,不曾见过父子相残,兄弟相杀这样的可怖画面,有时候,朕还真是有些羡慕你呢。”
这个人嘴上说着羡慕,但是林彦却从他唇角勾起的冷淡笑意中明白,陆铮只是在笑话他,笑话他的天真,笑话他的无知,笑话他的愚蠢。
如果他不天真,就不会相信皇家亲情,如果他不无知,就不会到了现在还在期望他的二哥还是从前的二哥,如果他不愚蠢,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跟陆铮说话,需知,他现在生死都系在陆铮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