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暴风雨也会老去
三月的尾巴，天气很好，气温渐渐回暖，万物都开始了新一轮的生机造作。
时念坐在咖啡厅里忙着搜集考研用书的那天，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学校的辞职手续终于走完了，她即将迎来人生教师生涯的最后一堂课。
二是，肖芬芳不知道从哪里提早得知了这件事。
上最后一堂课的那天，是个大晴天。中午最后一堂课上完，下课铃一响，宣告着一上午的折磨终于结束。
楼道里腾腾腾的脚步声一波接着一波，像鸭子上架，热闹得过了头，整个教室都被震得隐隐作响，课桌微微颤着，像时念此刻的心情。
她看着指尖上落下的粉笔灰，指尖的细纹轮廓被白色灰尘覆盖包裹，已经看不清原样。她一直低头盯着，直到眉心附近隐隐作痛，却还是倔强地不肯抬起头，只怕热泪夺眶而出。
时念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爱哭的人，她总觉得，既然泪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对过往于事无补，那么哭泣有何意义，只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
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观点过于狭隘，人类是何其复杂的生物，泪水的存在更不是了无意义。
泪水可以彰显人的共情能力，证明他们并不是冰冷麻木的机器，有时候甚至可以带来开拓出意料之外的浪漫与惊喜，别开生面，猝不及防。
一如九年前，并不浪漫的雨天，却无比惊喜的收获。
一颗在时念看来无比珍贵的糖果，那张糖纸至今还被她小心翼翼地夹藏在书中。
一切看起来无甚稀奇，只是这颗普通的糖果，在那个阴沉的雨天，在那个平凡的女孩儿身上，发生了浪漫的奇效。
打开了少女的心房，住进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隐藏了一个见不得光的青春秘密。
不知神游了多久——其实也没多久，泪水终于憋回，时念抬起发酸的脑袋，看着讲台下一动不动的校服，“怎么都不动唤？下课了，快去吃饭吧，不然好吃的都被抢光了，你们又要怨我了，这锅我可不背啊……”
往常下课铃一响，不等时念发话，教室里哐哐哐一个人影都不剩。可是今天，竟没有一个人动弹。
她看着讲台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刚刚收拾好的情绪一扫而空，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时老师，你以后不带我们了么？”
是班里一个很调皮很会来事儿的男生发了话。
时念只能笑着点点头。
她接手这个班级不到一年，刚刚和这帮小妖怪打成一片，如今就要离开。主任把这个班级交给她的时候，想的是她年轻，有冲劲儿，可以竭尽全力地改变这个传说中的问题班级。
可结果恰恰相反，她没能改变这些小妖怪，却是被这些小妖怪伏了法。
当然，她当初应下的承诺确实在一一兑现，班级的成绩在稳步向前，以至于在提出离开的时候，主任竟然还开口挽留过她，让她慎重考虑。
时念清楚自己的尿性，一时的雄心壮志的确可以让她信斗志满满，事实证明也颇有成效，可时间一长，这个班级说不定会毁在她手里。
况且，她思考已久，未来的归宿也不在此。
底下传来了小小的啜泣声，小女生们的眼睛都红红的。
时念看着，只觉得情况在慢慢脱离自己事先的预想。
“你们别这样啊，以后又不是不见了，大家都有我的微信和电话，等你们有时间了，我们可以再约嘛。”
“骗子，大骗子。”
在场的不少人听到这句话成功破涕为笑，时念也是眼眶微红，她很努力地笑了下，“是啊，我是大骗子。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我们能够彼此陪伴一段人生的旅程，已经足够了，不是么？”
“老师，有没有人说过，你勉强笑的样子——”
“比哭还难看。”
“臭小鬼。”
她不记得那日到底是如何离开的了，只记得拥抱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些往日淘气可恶的小鬼，也变得生动可爱起来。
她这样渺小懦弱的人，竟然也拥有这么盛大感动的回忆。
这一年，她一点都不后悔。
离职的那个下午和晚上，是她这几年以来感到最放松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进家门之前，她就收到了母亲大人的传召。
【速回，有事问你。】
屏幕上的几个，透露着一股几乎不近人情的冷静。时念看着那几个字，指尖微微发颤，却破天荒地生出了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
暴风雨前的宁静。
她像个战士般挺直腰板走过那条重复了将近十年的小路，路边不知名的花花草草都已生根发芽，在夜晚幽明昧气息的的侵染下，非但没有任何的温馨抚慰的作用，反而显得愈发诡异。
花草在冷风中摇曳不停，时念的心一会儿下沉，一会儿上升，她就像一个战败将军一样不停地给自己壮胆打气。
没事的，会没事的。女皇陛下会谅解她的。
然而时念有预感，这次她自作主张带来的事情的严重性，应该比五年前更糟。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时念回到家时，等待她的是肖芬芳的再冷漠不过的平静质问。
她整个人隐在黑暗中，阴沉沉的像座即将倾颓的大山，看不清表情。
时念理亏在先，带着几分讨好的语气打破这无声的寂静：“小想睡了么？”
“关你什么事。”
侧卧吱吖一声，探出个小脑袋。
时念抬起头，时想撅撅嘴，向她做了一个封口的动作，随即鬼精灵地快速掩上门。
这是在提醒她，老妈生了很大的气，少说话，别惹她。
肖芬芳懒得搭理姐弟俩的小动作，冷声开口：“有人和我说你向学校辞职了，我不信，所以来亲口问问你，是真的么？”
时念干脆地点点头。
接下来便是无尽的沉默，肖芬芳对于她的回答没有任何表示。
时念站在一旁，她宁愿肖芬芳暴跳如雷，狠狠地骂她一顿，也比现在这无声的冷暴力要强得多。
那样至少证明，肖芬芳不是太生气，一切仍有可以挽回的余地。
然而长久的沉默之后，肖芬芳只丢下一句：“我管不了你了，这个家也容不下你这遵大佛，你尽快离开吧。”
就这样，时念以这种平静温和的方式被扫地出门。
和肖芬芳生活的这几年，时念清楚地知道，肖芬芳是一个脾气有些火爆的人，她做事情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发起火来也是急风骤雨般猛烈骇人，姐弟俩私下里给发火时的母亲大人起了个外号，简单粗暴，暴风雨。
然而这天时念终于知道，暴风雨并非永远轰轰烈烈，声势浩荡。
暴风雨也会有老去的一天，无力发泄自己的怒气。
最剧烈的情感，往往是通过最平和的方式展现出来。
时念知道，如今自己最好赶快消失，给彼此一个冷静的空间，否则她真怕自己再待下去肖芬芳被自己气出什么好歹来。
几天之内她就解决了租房问题，房子在西城区的最边上，一个老区，如今成了燕城这个大城市各种打工人的聚集地。
倒不是她故意选的离家这么远，只是她很清楚接下来一年的备考生活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租房这等微末小事则是能省就省。
活着，就已足够。
房东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大叔，脾气不大好，许是看她年纪轻轻的学生模样不懂行情，一开始便狮子大开口。
可他不了解时念这人，别看小姑娘柔柔弱弱的，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但是时念大学时候就曾去房产中介兼职过，虽不曾和租客当面打过交道，却把当地房价背得滚瓜烂熟。
如今虽然时过境迁，时念还是找了当年积累下的人脉了解了行情，又花了几天做了十足的攻略。
在钱这件事上，她一分都坚决不妥协。
当时念以一副温婉乖巧的样子三下五除二砍到原价的一半时，房东大叔一张脸完全拉了下来。
时念很笃定，这房子她势在必得。
房间内部设施虽然算不上特别差，但是离地铁站公交站足足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对于争分夺秒的打工人来说，性价比实在太低，根本没有人愿意租，这也是房子迟迟到现在还空着的原因。
主动权在时念这里，房东大叔尽臭着脸一副毫不情愿的样子，到底还是把钥匙甩给了她。
租房的事情就这样快速解决，时念收拾完行李，易秒秒如约到达楼下。
可她没想到，易秒秒竟然还带了个她如今最不想面对的人。
易宿。
和母亲吵架，她被赶出家门，这样的难堪就如此□□裸地敞在那个人面前。
易秒秒笑得格外灿烂，一脸“想不到吧”的得意神情，明晃晃地向她邀功。
时念再多的复杂心绪终究只能化为心中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就像个小偷，心事向来见不得光，就连易秒秒这个最好的朋友也不能与之诉说。
最终面上只能挂上她招牌似的假笑，“谢谢你们来帮忙。”
即将上车的时候，时念仰头望了一眼自己待了九年多的那个家，斑驳老旧的墙壁，四周嫩绿的杂草接连攀绕，小时想正隔着窗户眼巴巴地望着她，大眼珠子提溜转个不停，不舍地和她挥着小手。
而肖芬芳仍旧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并未露面。
霎时间，时念的鼻头有些酸涩。
她没再犹豫，收回视线矮身进了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