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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六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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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鹤行侧身避开,指间那朵被揉碎的花落在地上。他仓皇抬眼去寻薛弈光,发现对方神色淡淡,眼中并无杀意。

    虽说如此,薛弈光手上动作却无半分懈怠。一击不成,花枝在半空陡然转向,斜斜直劈而去。

    看出薛弈光是想同他试招,温鹤行心里紧绷的弦略微放松,出手却无丝毫放水。薛弈光眼神认真,若不能全力以待,对他则是轻慢。

    想着,温鹤行持霜雪明挡住进犯到跟前的花枝。花枝狠狠打在漆黑剑鞘上,落下几枚碎叶。

    “拔剑。”

    薛弈光说着,不紧不慢往后退开,闪过温鹤行持剑一横斩。

    温鹤行置若罔闻。

    花枝细细一条,形似长鞭,比霜雪明在距离上更占优势。然薛弈光惯用短匕袖剑一类宜近身格斗的短兵利器,虽说捕风往往擅用多种武器以应付不同状况,可长鞭委实不适合他。

    温鹤行则不同,他专注于剑道二十载,于此一道登峰造极,薛弈光在他手下讨不到好处。

    裴煖静静立于树荫下看着两人各有来往,花枝裹挟疾风带起残影,而霜雪明不动如山。

    两人转眼间走了数十来回,裴煖却隐隐蹙起黛眉。

    温鹤行的盛名始终建立在他精湛剑术之上,那些耀眼的浮名不过是绝对实力璀璨的装点,是玉山顶峰覆的一层薄雪。

    按说薛弈光绝无可能在温鹤行手底下撑一炷香还不漏破绽,更何况他还用着不趁手的花枝,可眼前两人却隐约有平分秋色的意思。

    柔软花枝如冰凉蛇身缠上霜雪明,薛弈光使了个巧劲,扯着剑鞘往外拔出。

    ——他想逼温鹤行拔剑。

    他想令这个人全力以赴,好探得对方极限在何处。

    温鹤行持剑的手腕霍然一抖,震开剑鞘上纠缠的花枝,好不容易得见天日的一小截剑刃随即被顺势退回的剑鞘掩盖。

    没能得手的花枝凌空一拧,末梢如光电迅疾回袭,在温鹤行手背上恨恨抽下。

    “啪”一声。

    留下一道红痕。

    好似终于解气般,薛弈光住了手,捏着一截花枝不置一言,转头就回了屋。

    温鹤行看着他背影,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到他。

    那一鞭看似凶狠暴戾,实则未使几分力,手背上红痕微微发烫,却并不算疼。

    薛弈光好像在生气,又好像没有生气,快活也谈不上,连个笑也没有,动作凶巴巴的。

    门被重重关上,老大一声响。

    温鹤行看着被关上的屋门,又瞧一眼池中的锦鲤,那双寒冰浸月的眼瞧了瞧手里的霜雪明,浮现一点茫然。

    —

    薛弈光进屋便将花枝随手扔下。

    同温鹤行数十次过招他能清晰感知到对方并未放水,可与几年前的身手相较似乎也未有精进。

    这几年间温鹤行在做什么,为何实力无半点提升。

    旧伤?

    薛弈光一僵。

    不对,温鹤行离开寒川时,泰清留给温鹤行的剑伤虽看着狰狞,却不至于伤筋动骨损他根基。更何况二人还有那么一层师徒情谊,泰清也不会下死手。

    暗道中余毒也已清除,经裴煖再诊过,早已无碍。

    薛弈光有些生疑,眼角不经意瞥到地上残败花枝,倏地记起他曾于寒川温鹤行所住的屋舍旁栽下一棵桂树。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怕是早已枯死了吧。

    寒川那么冷,其实不适宜桂树生长,只是他当年固执,非要强求。

    他对寒川并无好感,若非温鹤行之故,他这辈子都不会踏足一步。

    可几年前上一次他到寒川,温鹤行却闭门不见。

    深冬的寒川风雪如刀,凛冽逼人。

    他站在温鹤行所住的竹舍外,拢着袖不住地颤抖。砭骨的寒意顺着指尖攀爬背脊,深入骨髓。

    “温鹤行!”

    他唤道。

    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竹舍寂静无声,好似空无一人。可他清楚,温鹤行是有意不想见他。

    薛弈光垂下眼,神色晦暗不明。

    山风呼啸,大雪纷飞。

    温鹤行静坐于室内,燃了一炉安神香。

    外面风声喧嚣,苍茫山风中的呼喊几乎要被淹没,送至他耳边,只余下微弱到难以察觉的一丝余音。

    温鹤行下意识捏紧了案上的纸。

    他阖眼静默半晌,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

    温鹤行将作废的纸揉作一团,又抽出一张新的,再起笔——

    只是他终究没能写成。

    “温师叔!……啊!”

    门外传来一声尖锐短促的嘶喊,伴随着细碎的笑声。

    温鹤行一惊,搁下手中纸笔。

    他忽地想起每日将饭食送至他住处的寒川弟子,似乎都是这个时辰来。

    温鹤行猛然推开门——

    那个提着食盒的白衣少年被薛弈光掐住脖子抵在竹舍外一棵苍松上,脸色涨红发紫,努力张开嘴呼吸却无济于事。

    薛弈光着一身木槿色衣袍,雪白狐裘将他整个人裹住,只露出一张欺霜胜雪的昳丽脸庞,像是陡然生在天寒地冻寒川山顶上的一丛春野乱花。

    他的手却死死扣住少年人脆弱的脖颈,像是提溜着一只死不足惜的小兽,很难想象那只瘦削纤细的手怎会有那般可怕的力气,指骨因用力而泛白,尖锐突起时像要冲破皮肉的荆刺。

    他嬉笑着,把玩着手中薄刃逼近少年人脸孔,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对方眼瞳中满溢的惊恐。

    见温鹤行终于开门,他侧过头,颇为得意笑了下,随即收起了手中利器,一把推开手底下一个劲颤抖的弱小猎物。

    “你总算出来了。”他仰起脸,温鹤行长身立于门前,撑着门框眼神冰冷地瞧着他,薛弈光愉悦笑起来,“果然,不用点手段,是无法将你逼出来。”

    “你就这样不愿看见我么?温鹤行。”

    那是薛弈光最后一次涉足寒川。

    —

    翌日,当裴煖洗漱打扮好再打算去拜访一趟沈万舟顺便施压时,她刚跨出院门就被告知,沈家主今晨便出门了,没给几天怕是回不来。

    “出门?”裴煖笑意融融对杵在院门口的圆脸小厮小苑重复道,“你家家主大病初愈,一点都不顾惜自己身体,怎么就急着出门了?”

    “这躲你都躲到外面去了,家也不敢回,”薛弈光在旁边打趣道,“姐姐,你可真是吓着他了。”

    小苑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他解释道:“沈家生意做得大,遍及青州各行各处,平日是交由地方上留的自家人打理,老爷每两月便会出门转转查看各处的情况,收账核对,听地方掌事的汇报。这次本来时候已经到了,可老爷突然病倒了,这才延后到近日,不然还能再早些天出门的。”

    裴煖摸摸小苑的头,笑得温柔可亲,她问道:“那你可知,家主何时才能回来?姐姐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他商量,耽搁了时间就不妙了。”

    小苑回想了一下,答道:“每次也不用把所有铺子庄子都看一遍,看老爷脚程吧。短的话三四天……要是遇上暴雨,只能歇在当地,可能会晚一点回来,最多最多就六七日!”

    “至多六七日?”

    小苑连连嗯声,万分笃定地点头:“姐姐你放心,六七日过后老爷肯定就回来啦!”

    打发走小苑后,薛弈光问裴煖:“你真要在这里干等上六七日,就不怕他一去不回?”

    裴煖那温柔可亲的笑还没有散去,她弯了眼,答道:“等啊,为什么不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再说沈万舟都能为了沈家拒绝周棠,沈家可是他的心血,他怎么舍得下一整个沈家自己跑掉呢?”

    七日晃眼即过,已是六月末了,聒噪穿耳的蝉鸣开始响起,一日也没有下过雨。

    沈万舟迟迟未归。

    第八日,第九日,依然如此。

    杳无音信。

    第十日,不等裴煖他们探问,沈二公子就先开始担忧了,他向沈家在青州各处的铺子庄子都递了信,询问沈万舟的去向。

    沈万舟离开沈家的第十一日,陆续有铺子将消息递回,沈三行一封封都看了,铺子的掌柜都说这些日子没有见过沈万舟,他们也觉得惊奇,以为家主这个月不来收账了。

    裴煖帮着仔细查看了那些回信,都言辞恳切,带着沈家独有的徽记,并无作假痕迹。

    除非沈家在外面的所有势力能够串通一气,否则沈万舟就真的没有去过铺子上。

    这个男人就好像烈日下的一滴水,被蒸发了个干净,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没人知道他在哪,活着还是死了。

    活人总能递个消息吧,若是被人看中沈家万贯家财而掳掠去,可沈家现在也没收到勒索钱财的信。

    可要是死了呢,也总得有个尸身被人瞧见。青州没什么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也没有凶猛食人的恶兽,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明不白消失了,总得有个原因。

    沈三行急得不行,他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饭也顾不上吃。

    沈万舟出门之前没有留下任何叮嘱,因此沈家的生意都乱了套,沈家除了家主也没个拿主意的人,不得不交由沈二公子处理。

    可沈三行做了二十几年的闲散少爷,闲云野鹤似的风流快活,又哪里处理得好沈万舟留下来的烂摊子。

    沈家堆积起来的生意全转到了沈三行身上,他好像一夜之间从那个温润爱笑的公子哥变成了沉默寡言的沈二公子,将整个沈家的重担扛在他那只落过飞花的肩膀上,那些天真快活的日子都沉沉被压在卷卷案牍底下。

    几日不见,他身上原先的那些洒脱肆意都散去了,下颌一圈没时间打理的青色胡茬,整个人都劳累得瘦削了一圈。

    “这么久找不见,人多半是死了。”

    私下里,薛弈光对裴煖说:“倒也省了我动手的功夫,不管是谁,总之多谢。”

    “倒也未必。”

    比起沈三行心急如焚的模样,裴煖倒是一点也不焦虑,从容沏了壶茶,“连尸身都没见着,一切犹未可知。”

    “偌大一个青州,不过区区一具尸首,只要想藏,想必也很容易。”

    薛弈光嫌这茶太酽,只尝了口便皱眉搁下。

    “或许有个地方值得一去。”

    “去哪儿?”裴煖问他。

    薛弈光回过头,露出个诡秘笑容。

    “悠悠阁。”

    “去逛花楼?”裴煖几不可见皱了眉,似乎很不喜那种地方,很快她又问道,“你自己去,还是跟谁一起?”

    “这种事情,当然是要我自己去。”薛弈光冲她一眨眼,暧昧道。

    裴煖哼出一声笑,无情道:“想都别想,我马上便去隔壁叫上温鹤行。”

    正好温鹤行推门而入。

    “叫我何事?”

    屋内。

    温鹤行听完两人的话,神色有些不妙,眉头皱得像打了个死结,舒展不开。

    他问道,面色不豫:“逛花楼?现在去?”

    薛弈光扑哧一声笑了,他眉眼弯起,好像难以置信般问道:“温宗师,你不会从没去过花楼吧?现在当然去不了,哪有风月之地是大白天做生意的?”

    温鹤行不答话,眉头皱得更紧了。

    薛弈光就像是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小孩,用惊叹的目光围着他转圈:“还真没去过?”

    “别转了。”温鹤行拉住在他眼前乱晃的薛弈光,沉声道,“没去过。”

    薛弈光身子不晃了,脸又凑过来,明如遗星的眼睛望着他,重复道:“真没?”

    “真没。”温鹤行重复,末了他抿了抿唇,又问,“你去过?”

    “那是自然。”

    薛弈光好不容易寻到乐子,自然不轻易放过,他面上坦然淡定,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生怕温鹤行不信,他又补充道,扮的就是一个风流倜傥飞扬跋扈:“又没谁规定我不能去。我还是捕风的那时候,因为有些单子的需要,可以说是经常去。还有我在云州那几年,也会常去寻乐子,那里的姐姐都认识我这个常客。”

    “是吗?”温鹤行平静瞥他一眼,淡声道,那语气说不出的微妙。

    他明白薛弈光多半是在逗他,可却忍不住多想,万一薛弈光说的是真的,万一真有哪个女子与他春宵一度,哪怕只有一线可能,他都不愿见到。

    薛弈光信誓旦旦道:“当然!”

    “好,”温鹤行嘴角漫开点笑,那笑意让人看了心里直发冷,他盯住薛弈光的眼睛,慢条斯理道,“那此次回了云州,便一同去你常去的花楼瞧瞧,与你相熟的姑娘久未见你,想必甚为挂念。”

    “你都这么说了,我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薛弈光迎上温鹤行的目光,眼中坦荡荡,眼角笑意明媚,“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定要介绍与你认识一二。”

    温鹤行冷下脸色,冷冰冰吐出几个字:“我不信。”

    薛弈光佻达笑了,他手心贴上温鹤行嘴唇,不紧不慢回应。

    “爱信不信。”

    温鹤行看着他,不说话了,由着他挨着自己,眼神沉静如深潭,呼吸都从对方修长手指的缝隙间钻出去。

    薛弈光注视那双漆深眼睛,沉默半晌,将自己从那深潭中□□。

    他忙不迭松开手,总觉得方才手心拢着的是一团灼热又绮丽的火,几乎要将他烫伤。

    裴煖轻咳一声打断两人,问道:“你们是打算这样去?”

    “不然?”

    薛弈光不解。

    裴煖说道:“那我也去。”

    薛弈光有些犹豫,试图劝说:“你是女子,去那里不太合适吧。”

    裴煖摆摆手,下颌朝温鹤行那边示意,“那你再看看温宗师,他像是会去逛花楼的人吗?”

    薛弈光回头端详着温鹤行一丝不苟束起来的长发,冷峻神色,孤山寒月似的眸子,紧抿的嘴唇,不苟言笑的唇角,越看越觉得像个雪捏玉雕出来的人。

    他就像尊金雕玉砌的冰冷神像,该被供在神龛里,奉在神坛上,半点不被玷污,连稍微靠近都是一种亵渎。

    这样冷漠肃厉的美人会去逛花楼,说出去也没人信。

    “不像,真不像。”

    薛弈光否定道。

    “那不就结了。”裴煖一拍手,就将事情定了下来,“既然温宗师都能去,我为何不能去。”

    她又道:“况且花楼里往往也会有客人从外边带进去的姑娘。这儿不比羲邑,也不是云州,除了沈家也不会有什么人认识我,我混进去岂不是容易得很?”

    “这也说得过去。”薛弈光撑着下巴点头,又问道,“可两个男人带一个女人进去,是否有些奇怪?”

    裴煖笑了,那笑像极了看猎物自己钻进笼子的猎人,她看着薛弈光,愉悦道:“那便更容易了。”

    半刻后,薛弈光看着裴煖给他找出的一套搭配好的衣裙,茫然道:“这就是你说的法子?”

    裴煖还在挑选妆奁里头的首饰,闻言便回过头,勾着薛弈光下巴左右看了看,点点他脸颊,揶揄道:“不然呢,你该好好照照镜子瞧瞧自己,长成这样去逛花楼,不知是去嫖人还是被嫖的。”

    薛弈光不赞同:“那也不用让我扮成女子吧。”

    “那不然?”裴煖示意自己的身高和容貌,“难不成还让我扮成男人?你看我像吗?”

    “也不像……”薛弈光无力反驳,皱眉道,他看了一眼温鹤行,语气甚是微妙。

    “温宗师,夜御两女啊,啧啧啧,不知写成话本杂书会不会很好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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