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七红妆
“男女有别!你先出去!”薛弈光抱着裴煖给他找好的衣裙,凶巴巴低喊道。
裴煖好整以暇抱臂看他,寸步不让,“我又不是没见过,之前给你换药时瞧过多少次了,你一个大男人在害羞个什么劲?”
“那不一样!”
薛弈□□急败坏。
“怎么不一样?”裴煖不仅没有出去,还往薛弈光那边逼近一步,“就因为这里多了个人?”
她说着,朝温鹤行乜斜一眼。
“总之你先出去!”薛弈□□势汹汹冲她喊,抱着衣裙就往屏风后头走去,还不忘警告道,“都不许看!”
末了又回头瞥了眼泰然自若闲坐一旁的温鹤行,强调:“特别是你。”
裴煖从容不迫,隔着屏风冲他扬声:“我出去了你如何穿衣裙,你可会穿?”
屏风后面传来一声吼,“——我会!”
裴煖不屑冷笑,倒是没再出声为难,悠哉往门口去了。
薛弈光将手里的衣裙搭在旁边架上,随手捡了两件来看。
裴煖还算有良心,没真的把他往绝路上逼,挑的大都是素雅淡色,反而能将他昳丽相貌藏下去几分。
薛弈光搁下手中衣裙,开始脱自己衣服。
其实他对女子扮相并不太介意,只是在熟悉的人跟前还是很难拉得下面子这样做。
他一边想着,一边去解衣带,神思飘忽。
衣衫件件解下,薛弈光捞起衣服往屏风上一搭,又探手去够衣裙。
考虑到他到底是个成年男子,再怎么瘦削也没有女性玲珑的身段,故裴煖准备的也都是宽松的裙装。
薛弈光拿着裙装在身前比划两下,眼角余光瞥见屏风边缘多了一只鞋,他像受惊的猫似的仓促回头,就见温鹤行站在他身后,云淡风轻望着他。
到底是上过床的关系,薛弈光也不扭捏,边换上裙子边问他:“不是说别来看吗,怎么还是来了?看多久了?”
“一直。”
温鹤行坦然答道,眼神平静,目光不偏不倚,半点没有被抓包的尴尬。
薛弈光一笑,旋即脸色一变,皱眉冷声道:“那看够没?看够了就赶紧滚出去。”
他刚说完,就见温鹤行眸色一暗,目光沉沉,那眼神他太熟悉了,就像势在必得的猎食者在凝视他的猎物,思考着怎么咬断他的脖颈。
薛弈光本能地生出警觉,想要后退,没等他动作,温鹤行就欺身上前,整个人的阴影笼罩住他。
他瞬间浑身紧绷,想要动手却顾忌着手里还没穿好的裙子。
“你……”薛弈光半眯起狭长的眼眸,试图出声威胁,才开了个头,温鹤行的手便伸了过来。
那双手不带半点□□与亵玩,勾住他两条裙带,又绕过他手臂,在他身前系好个一丝不苟的结,就像温鹤行自己每日清晨穿衣系带那般熟练而严谨。
薛弈光怔愣一瞬,有些反应不过来,直直看着温鹤行。
温鹤行给他系好裙带后,便后退一步,修长有力的手指又重新收拢于宽袖底下,汹涌压抑的眼底重归于平静。
“倒是我想岔了。”薛弈光收起脸上的讶异,复又勾起个暧昧的笑来,长睫如静静扇动的蝶翅,掩住眼中神色。
“好看吗?”
他不退反进,往温鹤行身前一步,使二人之间距离瞬间被抹去。
温鹤行还是清清淡淡的样子,安静地望着他点了下头,又补了句:“很好看。”
薛弈光骤然笑了。
这一笑有如天光乍破,春江水暖。
这是温鹤行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见他真心实意的笑,不再是那种疏离淡然的客套微笑,也不再是眼里夹着刀子的讥讽冷笑。
他们离得那样近,薛弈光清亮的眼蒙着层莹莹润泽的光,像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里面藏着一整个温鹤行。
“这还是你头一次说我好看。”他垂首安静道,“从前你只会说我恶心。”
温鹤行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薛弈光所说皆为事实,他过去曾一次次拂开那人的手,也曾恶语相向,冷漠相对。如今他终于尝遍个中滋味,皆是恶果苦涩。
他只能微躬下身去整理薛弈光身前的裙带,借此动作来掩盖自身的慌乱无措,试图补救道:“好看的。我素来这样认为。”
薛弈光不置一言地笑了笑,轻轻拂开他的手。
他摸不准温鹤行是怎么想的。
任谁都能看得出温鹤行如今对他有多好,那双盛满寒川风雪的眼睛里如今满心满眼都是他,舍了清名抛了盛誉偏偏要跟他这声名狼藉之人死死捆在一起。
温鹤行对他是情深吗,是,那样孤高冷漠的人一旦动情,就会执迷不悟,死而后已。
那般猛烈又滚烫的感情,任何人只消看上一眼,就一眼,都绝不会怀疑。
温鹤行对他是□□吗,是,在他回过头之前,那道目光已经将他从头到脚丈量了无数遍,他们曾经赤诚相对,彼此□□有这世间最亲密最深入的距离,可那也比不上他感受到那一刹那的目光。
却触之即离。
当薛弈光回过头时,那个人的眼神滴水不漏。
可方才温鹤行朝他走过来,两人相对而立,彼此贴近时,海水般深沉黑暗的爱欲几乎让他窒息,他纤细脆弱的脖颈暴露于利齿之下。
在那目光中他衣衫褪尽,他赤身裸体,他无所遁形。
有那么一瞬间,薛弈光其实感觉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恐惧,还有爱欲随之带来的所有那些耻辱的沉痛的记忆,关于他的,关于温鹤行的。
他几乎以为会发生些什么。
然而无事发生。
薛弈光为自己在那一瞬因爱欲而产生的怔愣与动摇感到羞耻。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与温鹤行保持着一种刻意的,不咸不淡的关系,那些偶尔的笑意与恣肆,都是他在自己能掌控范围内许给自己的一点放纵。
这样的放纵是安全的,可控的,是可以随时终止与收回的温情。
这样的关系让他觉得安稳,觉得冷静,他时刻做好了抽身的准备。那些明媚笑眼与若有若无的撩拨背后,是冷眼旁观的他自己。
可他仍在那一瞬,无法自控地臣服于爱欲。
他唾弃自己。
而温鹤行在那山高海深的□□中既放任自己,又约束自己。他答应陪床,只是为了薛弈光松口让让自己得以留下来。他朝后退一步,便将自身从欲海中抽离。
那给薛弈光系好裙带的手指,庄重而冷静。
这样的对比让薛弈光仿佛被人当面扇了一耳光,就好像他们的关系重来一次,在这段感情中输掉的还是只有他自己。
他好不甘心。
不甘心输掉吗,不止。若是怕输,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不给温鹤行机会,干脆不要重逢,不要相见,老死不相往来。
可他偏偏觉得那更不甘心,不舍得完全断掉念想,不舍得对他残忍冷漠,说到底还是他舍不得这个人。
只消他再看他一眼,不管多少遍告诉自己不要沉沦,不要重蹈覆辙,那些情感浓烈的记忆都会瞬间死灰复燃,汹汹卷土重来。
薛弈光恨的是自己。
倚门而立的裴煖听到里头的动静,轻咳两声表示自己进来。
屏风后头温鹤行替薛弈光整理好衣襟和裙摆,平淡地用眼神示意他出去。
屏风后头款款走出来个高挑纤细的美人,鸦发未束,顺着线条优美的脖颈垂落身前,眉眼绮艳又锋利,像勾魂的刀子,却偏偏被一身素雅颜色衬托得出尘,冷淡中带着一丝媚意。
裴煖围着他打量几圈,啧啧称奇:“你竟真会穿!我还等着你手忙脚乱搞不清穿法,只好可怜兮兮向我求助。”
“别看了,”薛弈光扯着胸前衣襟,想再往上提一点,“我都说了我会,你自己偏不信。”
裴煖看他动作,直接拍开他的手,“别扯了,反正你也没有。”
她拉着薛弈光将他按到梳妆凳上坐下,脸正对着明镜,“这个你总不会了吧?”
薛弈光摆弄着她桌上的唇脂眉黛,闻言一笑,那镜中乌发满肩的美人也勾起唇角。
“我还真会。”
他说。
裴煖挑眉,“那你自己来,我便不动手了。”
她说着捞过薛弈光披散的发,拿木梳细细梳理。
裴煖在身后为他梳发,薛弈光对着镜子往脸上扑铅粉。他最开始还略有些生疏,在认清上妆的物事后,动作就异常娴熟,好像做过许多次一般。
胭脂点上脸颊,抹开成一片飞红,拿起眉黛往眉上细细勾描,他看着镜中自己脸侧出现的那个人的身影,不动声色冲温鹤行一笑,还未涂唇脂的嘴唇徐徐勾起个暧昧弧度。
贴花钿,点面厣,涂好唇脂的薄唇轻抿又张开,猩红舌尖轻轻舔过一圈,双眼紧紧盯住镜中那一人,似是撩拨。
等裴煖将他头发绾好,薛弈光上妆也差不多了。
他扶正发上的珠钗,转过头对上温鹤行视线,容色艳杀人,几乎是凶狠的美艳。
温鹤行几步走近他,死死看着他的眼睛,好像根本不受他艳丽扮相的影响,出口的声音却像是从冰水里捞起来一般,“你以前扮过?”
“当然,”薛弈光迎上他目光,丝毫不避让,嗓音也从清亮男声转变成了低哑柔媚的女声,“当捕风的时候有几个单子需要扮成女人解决,我特意学过,还练过一段时间女子姿态,连走路的仪态也学过几分。”
温鹤行凑近他,细细端详着这张绮丽无匹的脸,将眼角眉梢至发丝一一看遍,却低声道:“擦掉。”
“什么?”薛弈光有些意外,以为自己听错了。
“擦掉好吗?”温鹤行重复。
“为何?”
温鹤行沉默几息,还是认真道:“不想别人看见。”
薛弈光眼底浮出点笑意,丝毫没有花费冗长时间扮的精致妆容被辜负的怒意。温鹤行鲜少提出这样出格的要求,这让薛弈光觉得仿佛抓住了他的把柄,好似在一场看不见的拉锯中终于胜券在握。
裴煖叹着气:“真要擦掉?倒有些可惜了,你这般扮相倒不能常常见到。”
薛弈光眼不眨一下地盯着温鹤行,嘴边回着:“擦便擦吧。”
他手指碾上鲜红娇艳的唇瓣,狠狠一抹,瑰丽唇脂被指腹擦去,在他嘴角晕开一抹嫣红。
“像这样吗?”他仰对上温鹤行的眼睛,被挑起一丝兴致,扯了扯嘴角,“那你来,你来为我擦掉。”
温鹤行好似被蛊惑一般,又或是盲目顺从薛弈光的意愿,抬手便轻轻从他殷红唇瓣上掠过。
他低头看了看指腹一抹飞红,那抹艳色仿佛点燃枯草的野火,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烧光成薛弈光唇齿话语间落下的最后一抔灰烬。
温鹤行垂下眼睫,将染上唇脂的手指藏匿于袖下,捏着霜白的衣袖细细擦过面颊上的胭脂色。
染上胭脂的衣袖带着脂粉甜腻的气息,与薛弈光本身发苦的草药微涩缠绵地滚在一处,让那个人的眼底也多了些温度,好似不再对他冷漠以待。
温鹤行打了水端来,又拆开薛弈光绾好的发,躬身凑近了用湿透布巾轻柔擦拭他面颊妆容,细致入微。
他一言不发做完这些,最后替薛弈光拭净面上湿润。
薛弈光看他一眼,没说话。那张脸上整个都泛着薄红,显得活色生香。
他直起身,绕过温鹤行,往屏风后面走,去换回自己的衣服。
温鹤行没再跟上去。
透过屏风底下的缝隙能够看见一件件衣裙被褪下,滑落在地,还有细□□致的脚踝和□□双足。
片刻后,衣着如往常一般的薛弈光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这会儿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沈家院子里点起了橙黄的灯笼,薛弈光走在前头,“这下时辰还合适。。”
裴煖眼波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露出个有些玩味的笑,也不再招呼温鹤行,就这么跟着薛弈光出去了。
温鹤行看着那人衣衫飘摇,紫棠色的背影在夜色中愈发深暗。
那人穿过挂着灯笼的院门,朝夜色更深处走去。
“可好看?”身后有人问道,声音柔媚,像极了薛弈光方才变换过的女声。
温鹤行回头,不出所料是那个虚渺的幻影。
那个与薛弈光有着相同面容的幻象伏在他肩头,低哑又温柔地问他,“看到他扮相的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温鹤行不答,神色如坚冰不露丝毫破绽。
那幻影也浑不在意,自顾自往下接着说,舌尖舔舐过他耳廓,尖锐地笑了声。
“温鹤行,你真该让他好好瞧瞧你脑子里面那些念头,到底有多脏。”
温鹤行没说话,他望着只有他一人能瞧见的昳丽幻象,忽然发觉,这个幻影已经许久未出现过了。似乎随着薛弈光态度的软化,它出现的时候也愈发少了。
天色已全然暗下来,温鹤行透过在灯笼映照下被光影穿过的幻象,望着庭院门口逐渐走远的人影。
夜幕下他的眼神如海中暗礁,沉默漆深,触之即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