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五余甜
薛弈光看了看自己肚腹,又抬眼看了看温鹤行,目光在这两者之间徘徊数次,仍不知该说些什么缓解僵硬气氛。
温鹤行死死盯着他,这让薛弈光更觉着不自在,脸上都有些发烫。幸好琉璃灯的光不甚明亮,不至于连这一层尴尬也一并戳破。
好半天,温鹤行才相当不确定地出声。
“你……可是饿了?”
温鹤行声音极为少见地带上犹疑。
薛弈光没说话,翻了个白眼,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这时候薛弈光就憎恶起温鹤行的疏于人情世故,导致眼前这个人完全不懂得看人眼色,也察觉不到尴尬,非得把什么都挑明了摆在亮堂地方。
温鹤行一怔,随即翻身坐起,扯过边上外袍披上。
薛弈光不明所以,扯住他衣袖问:“你这是做什么?”
温鹤行回头,“去厨房,沈府应常备宵夜,热好即食。若不合口味,再吩咐人另做。”
“不必,夜半三更劳师动众,”薛弈光见他还要走,直接将温鹤行套好的外袍扯落,说着翻了个身面向床榻内侧,含混不清咕哝了句,“麻烦。”
温鹤行望着他后背,僵硬动作了好半天,犹豫再三后还是听薛弈光的话未出门,免得再与之起冲突徒增不快。
他将外袍叠好搁在一旁,重新在薛弈光身边躺下,就听见阴暗昏光中又是一声古怪轻响。
“真的不去再用点宵食?”温鹤行问,“你这样……恐怕会胃疼。”
“不去。”薛弈光斩钉截铁回答。
半晌后,又默默转过身,昳丽眉眼中含着的不耐烦呼之欲出。
“你有吃的吗?”
“有。”
薛弈光讶异一愣。
温鹤行往旁边衣物里探手找了找,摸出个油纸包,“桂花糖。不顶饿的。”
“又是桂花糖?”
“又?”
温鹤行不明其意。
薛弈光避开他视线,顺手接过来,“凑合了,多少能填填肚子。”
他忽然想起了与温鹤行重逢那夜,从对方衣衫里翻找出的糖包。他当时只尝了一口,便随手扔到了落满灰尘的床下角落。
想必温鹤行不晓得这些,毕竟他当时早已睡熟。
“你何时买的?”薛弈光问。
“白日出门,见路边正好有,便顺道买了些。”
其实哪有什么顺便,无非是记得薛弈光喜欢,他从初到云州桐桥镇的那天起,每隔几日,就会重新买一些。那些放坏了的,只好扔掉,就好像扔掉一颗送不出去的心。
“哦。”薛弈光点头,“我没留意。”
白日里与沈三行一道出去时,他满心满意都放在沈三行身上,就指望着能从这毫无防备的公子哥嘴里多套出些有用的话来,哪会在意温鹤行一路上做些什么。
薛弈光小心地揭开油纸,里面是一整块桂花糖,没切过,不太方便吃。
“要切开吗?”温鹤行问,说着起身将烛心剪亮了些,又拿过霜雪明就想抽出剑刃。
薛弈光简直被逗笑了,拿着糖的手都在止不住地抖,“温鹤行你傻不傻,哪用得到霜雪明?”
他指间一晃便显出一枚薄刃,将糖拿油纸垫着铺在大腿上,切的时候笑还没止住,拿薄刃的手不住地瞎晃,切了几次才切下去。
薛弈光捻起一小块放进嘴里,清甜的滋味自舌尖蔓延开。
他自顾自笑了会儿,又偏过头拿了块凑到温鹤行嘴边。
温鹤行看着他,像是有些不敢相信薛弈光此刻的好意,一边将那一小块糖含住,都舍不得咬下去,只敢小心翼翼地含着等桂花糖慢慢化开,不愿那么快消耗完这来之不易的一点甜。
薛弈光看了眼自己沾着糖渣的指腹,舌尖翘起舔了舔,那一点艳红在温鹤行眼前一晃而过。
薛弈光吃了几块,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恍惚,怔愣良久,最终又将手里的桂花糖搁下,没再碰了。
他的笑终于止住了,只有眼角还余着些弯起的弧度。他看着温鹤行,又好像没在看他,声音轻而缓,几乎要在夜色里一点点化开。
他好像相当困惑,转头问道:“温鹤行,你是否还觉得能像从前那样,稍微给点甜头我便能对你死心塌地?”
温鹤行沉默半晌,回道:“我明白现在不是从前。”
薛弈光静静看着他,摇了摇头,这和他惯常那种咄咄逼人的尖锐大相径庭,却令被他注视的人倍感压抑。
“不,我看得出,你还以为是从前。”
“温鹤行,”他说,声音里分明在笑,又好似带着难以辨明的复杂情绪,“你知道吗,其实我不再喜欢吃桂花糖。已经好几年了。”
“久了就吃腻了。人总是会变的。”
薛弈光侧开脸,静静地看向一边,短暂相触过的目光又旋即分离。
温鹤行喉咙发苦,连口中的桂花糖的甜味也抵消不了这般苦。
那是他曾经放弃过,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情爱,如今这众生皆尝的爱欲汹涌而来,漫成一片苦海。
薛弈光就靠在他身侧,可他却觉得这个人仿佛离他更远了,他遥遥站在苦海另一头,平静地看着他的罪孽。
温鹤行不置一言,他等着薛弈光开口,等着头上高悬的利剑斩断他的脖颈,等着那个人的宣判。
可薛弈光久久没有出声,他好像就只想说出那句话一般,没有下文。
—
薛弈光也未想过自己竟会如此容易睡着。
以往他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回来,即使在水里将自己快洗掉一层皮,仍觉得身上沾着黏稠的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睁眼至天明。
连薛弈光自己也觉着惊奇。分明他已经成了一个刀口舔血疲于奔命的人,手上沾了不知多少条人命,有罪的无辜的,色厉内荏的呐喊和茫然无知的眼神,那些血都从他手上经过,流淌成温热黏腻的湿漉,可他竟依旧不习惯闻见血腥气。
这样果决狠厉的人,竟也会害怕吗?
大抵还是归因于厌恶,厌恶满手血腥,厌恶那些丑恶嘴脸与天真柔弱,厌恶他命里如此,厌恶自己。
如果能够选择,谁不愿意像曾经的温鹤行一样,活得高高在上,红尘不沾。
可他被一路推搡着,匆匆忙忙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也是与温鹤行背道而驰,道义相左的路。
但薛弈光不会有半点后悔,手握利刃的人绝不会站在原地乖乖等待命运的铡刀斩下。
可抛开这些,偶尔他也想求得一场安眠。
就像现在这般。
鼻端萦绕着浅淡到几乎难以分辨的熟悉气息,他不知不觉便陷入困意织成的天罗地网,像蝴蝶撞入黑甜罗网。
这一夜噩梦终于不再执着于纠缠他,他梦里只有满目皆白的雪,静静下了一整夜。
—
温鹤行低头,就看见薛弈光靠着他肩膀,那只先前切过桂花糖的手随意垂落在胸口,陷入熟睡的面颊显得沉静柔和,长长眼睫已经闭上,呼吸又轻又缓。
温鹤行看着他陷入梦境的侧脸,一动也不敢动。
不知看了多久,他终于谨慎地,缓慢地,又带着郑重般,轻柔握住那只搭在胸口的手。
薛弈光的手腕很细,要不是看骨骼形状和手掌大小,几乎像个女子的手。
可温鹤行清楚记得,以前他虽然消瘦,却没有到如今这般称得上清癯的地步。轻得吓人,仿佛整个人已经不在这世间,却偏偏留下一具不肯认命的傲骨。
他牵着那只手,小心地靠近嘴边,试探般地伸出舌尖,珍重又惶恐地从那指腹短促掠过,飞花掠水般的一瞬。
那点余甜好像还在,碰过桂花糖的指尖犹有清甜的香气,凝成苦海中的行舟悬崖底的绳索,撑着他朝那个人泅渡。
岑夜寂寂,他回味着那点甜,好似将过往二十余载全都重新走了一遍。被他握住的手却轻微地动了动手指,指尖轻轻挠在他掌心上,蔓延开有些细小的痒意。
薛弈光睁眼露出一条缝,不声不响扫视一眼,很快又再合上。
—
第三日,裴煖再去拜访沈万舟,这沈家家主依然称病不起。
第四日,第五日。
仍旧如此。
裴煖也一点都不心急,与沈万舟悠哉消磨,日日上门拜访,吃了闭门羹面上也不显半点愠怒,好似她要谈的不是什么军国大事,只是闲来赏花般的风雅乐事,只是趁着初夏时节来看青州的一落好山水。
如此竟一晃就过了半月,薛弈光也甚为佩服她的耐心。
现下已是六月中,青州的天逐渐炎热起来,幸得院里有小池一方,消了几分暑气。
薛弈光蹲在池边,拿随手折下的细长花枝去逗弄池中几尾花色艳丽的锦鲤,随口问道:“你就打算跟他一直这么耗下去?”
“不然呢,难不成我还能去为难个病人?”
裴煖站在檐下阴凉里,声音里都像是浸着冰水:“不过我这几日去看过,送出来的药渣与前几日也不同,药量减少药材也换了些,看样子是快好了。”
枝条末梢是朵绮丽半开的花,薛弈光拿着在水面左右轻晃,惹来好些追逐梦幻泡影的游鱼。
“一走就这么长时日,云州那边你就不担心会出事?”
“出事是必然的,我就等着云州出事。”裴煖笑道,薛弈光转头看她,她也不避讳,接着往下讲,“我们一出云州,赵载雪那头便得了信。前头周棠坏了他手底下好事,他若不趁此机会好好报复,岂不可惜。”
檐下的阴影轻柔蒙在裴煖身上,让她平日里灼灼的艳丽都收归进匣,瞧不见那摄人心魄的勾魂明媚。
这时的她不像是那枝喧嚣绮艳的花了,成了沉静明珠或是高阁上一尊矜贵细腻的瓷器。
“你炸了他暗道,赵载雪睚眦必报,定会伺机报复。”薛弈光说。
裴煖轻笑:“捉影那边我做好了安排,眼下那只是个空壳子,赵载雪针对捉影也讨不到太大好处,我也正好借此机会看看他的后手。我留在青州的人等时机合适便会传信与我,我届时再回去也来得及。”
水面覆上另一人的倒影,那些斑斓的锦鲤受了惊,匆忙四散开去,搅碎平静池面,水花四溅。
“你吓到鱼了。”
薛弈光抱怨一声,擦掉手臂被溅上的水珠。
他蹲着没动,破空声忽起,手里花枝跟鞭子似的一扬向后面的人打去。
温鹤行八风不动,伸手截住那花枝,指尖卡住枝头那朵含苞欲放的花,矜弱长枝于二人之间绷得笔直。
薛弈光扯了扯,没抽动,再加点劲一扯,纤弱细长的花枝直接断了,那被锦鲤仰望过的花留在温鹤行手上。
薛弈光拿着大半截花枝,弃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悠哉撑着腿站起来,活动下手腕,还没与温鹤行对上视线,手中花枝便以难以辨明的速度向温鹤行袭去——
这一下来势迅猛,细弱花枝裹挟乖戾内劲变成狠厉暴虐的凶器,带起一阵撕裂风声的尖啸。
一旦被击中,少不得也要血溅五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