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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六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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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弈光回头,就见温鹤行倒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霜白衣袍凌乱铺陈在地沾上灰尘,裹着一具不停颤抖的身躯。温鹤行一手抠着石壁想将自己撑起身,最终只能无力地重重跌落在地,手臂被擦出大片血痕,脸侧也沾了泥灰。

    薛弈光没动。

    温鹤行又在耍什么花样?还是说这又是针对他而布设的一场骗局?是为了博取他的信任与同情吗,还是另有图谋。

    可这个人看上去真狼狈,失去全身力气没有尊严地躺倒在地,半晌,才能看到他衣袖下的指尖瑟缩一瞬。

    “温鹤行?”

    薛弈光蹙眉,迟疑走回来蹲下身,注视着眼前这一张痛苦的面孔,“我们已经走到头了,你看不见?”

    随着他声音响起,温鹤行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犹豫着转向薛弈光所在的方向。

    “我看不见。”温鹤行说,“我看不见你。”

    “怎么会突然眼盲?”薛弈光低声自语,“中毒?方才那些人武器没上毒,许是想活捉我们……这不应当啊。”

    他手背贴过温鹤行颈侧,瞬间被灼烫温度惊得收回手。“你应是中毒了。从进暗道时起,你碰过什么东西?”

    他说着将温鹤行挪动到对着光的地方,发现对方面如金纸,眼下唇周发乌,看起来像是一尊布满裂纹的脆弱瓷器,下一瞬就要裂成满地碎瓷片。他撩开温鹤行衣袖,见他自指尖浮现一条青黑细线,一路往上直通心脉。

    “碰过东西……”灼烧的剧烈痛感折磨着人的神智,让温鹤行说话不似往常清醒,“我未碰过……”

    薛弈光神色微妙,拉着他衣襟想要再看仔细一点,手腕却倏地被温鹤行攥住。

    “油灯!对,是油灯!”温鹤行嘴唇都在颤抖,他猛然撑起身,语无伦次,“是油灯有问题,不能碰!你别碰,你快扔掉!”他身躯好似忽然之间涌入无限力气,死死攥紧薛弈光手腕,用力得让指节泛出如玉颜色。

    薛弈光一怔,手腕被箍得发疼,温鹤行失去控制的力道几乎要让腕骨都要被捏碎,他不耐烦地说:“早扔了。”

    “是了,你早就扔掉了。”没有再思考油灯上为何会有毒,而薛弈光同样碰过却又为何没有事。温鹤行仿佛放下了悬在半空的心,浑身力气又随着这句话泄去,这一刻好似他身体成了个破开大口的沙袋,什么也留不住。

    他喃喃重复着:“扔掉了。你没事。你没事就好。”可手腕却依旧死死箍在薛弈光手腕上,始终没有松开。

    滚烫的体温被掌心传递过来,连对方一丝一毫的颤抖也无比清晰。薛弈光瘦削的手腕被温鹤行死命钳住,好像下一刻就要折断。

    好烫。中毒致使温鹤行身上燃起不寻常的高热,让薛弈光觉得手腕仿佛绕了一圈火,将他架在火堆上烤炙。

    可紧紧握住他的手却在颤抖。温鹤行从不将痛苦外显,此刻另只手却狠狠掐住掌心,浑身上下都在不自然地痉挛,忍耐着汹涌的痛苦。

    那张冷肃漠然的脸显得有几分怔然,循着声音朝向薛弈光的方向,双眼因不能视物而失神空泛。

    薛弈光看着那双眼,有一瞬的心惊,让他不由自主想要回避。他猛然抽出手,将钳在手腕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起身后退。

    他凭什么心软?温鹤行又算得了什么?充其量只是一件暂时的武器,轻而易举能够找到新的替代品。别这样,别犹豫,他们之间合该只剩下算计与恨意。

    薛弈光转身向着门外透出的白光走去。

    曾经他为了救温鹤行差点将自己葬送在雪山里,如今放任温鹤行一个人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或许是天道有常,因缘果报。这样好得很。

    就这样吧,不要回头。只要温鹤行一死,他与这个人之间的恩怨纠缠皆一笔勾销,不再谈及爱与恨,痴缠与宿怨。他余生都不要再想起这个人。

    “影存……你还在吗?”身后有人问。

    温鹤行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任何动静,连他是否已经离开无从得知,只能用手撑动身体,靠在石壁边缘一点点缓慢挪动。

    他在适才打斗中受了些伤。就算他是温鹤行,是名副其实这一辈里用剑第一人,可面对数量如此之巨的对手,就算有薛弈光与他默契配合,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衣袖被划破一道极长开口,像硬生生折断羽翼的白鸟,身上数处伤口渗出血,染红霜白衣衫。他好似在尘埃里滚过一遭,发梢都凌乱纠缠着沾灰,看着凄惨至极,有种支离破碎的感觉。

    薛弈光没有回头。

    温鹤行在轻轻问:“你已经……走了吗?”他仿佛根本没有想过,若人真的已经离开,他这句话根本不会有人听到。

    没有人回应他。

    温鹤行不再问了。他就像一只全身骨头都被狠心敲碎的困兽,只能匍匐着蜷起身躯。

    “……”

    “……”

    半刻后,薛弈光翻着白眼愤愤走回来。

    “我真的是上辈子脑子进水欠了你!”他低声骂骂咧咧,认命一般飞快在自己手腕划上一刀,蹲下将血口凑近温鹤行嘴边,捏住温鹤行两颊。

    “……张嘴。”

    意识混沌朦胧间,温鹤行什么也感觉不到,只余下舌尖隐约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

    ……

    温鹤行仿佛做了个长梦,梦里他坠入冰冷沉重的河水,挣扎着无法上浮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往河底下沉。

    在河底他看见了薛弈光,才发现这条河在天上,薛弈光在人间。

    人间的薛弈光还是尚带青涩的面孔,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深冬寒川的风雪里,站在他所住的竹舍外对他说:“温鹤行,你眼里不曾真正看见过哪怕一个人。你心里装着雪,什么都不会真的在乎。”

    薛弈光哈出一口白气,冷得颤了下,面对那扇不会打开的竹门垂下眼睫:“温鹤行,你这样,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温鹤行想叫住他,想伸出手,可他沉在河底,身上好似背负千斤巨石,眼耳口鼻都被昏黑沉重的河水压住,只能看着人间的那个自己自始至终没有打开门。

    他耳边听到尖锐讥笑,回过头,压在他身上的巨石却变成了薛弈光的幻影。那个陪伴他三年的幻觉露出讽刺的笑意,嘻嘻笑着说:“报应,都是报应。天道好轮回,温鹤行,你也逃不过!”

    温鹤行开口想要反驳,喉咙却像是吞了石块,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形似薛弈光的幻影如恶鬼一般向他扑来,咧开嘴露出尖利獠牙,毫不留情咬断他脖颈!

    温鹤行骤然睁开双眼。

    眼前是闪动的模糊光晕,视野朦朦胧胧像蒙着一层薄纱,什么都看不分明,但至少比暗道中眼前一片黑暗要好得多。

    燃着灯,已是夜里了吗。

    一个人影坐在他床边,长发顺着肩头柔软垂下,被火烛的光一映,像张单薄漂亮的剪纸。即使仿佛隔着重重云雾般看不清面容,可温鹤行也能感觉到,那是薛弈光。

    薛弈光将霜雪明横放膝上,指尖摩挲着剑柄,好一会儿才转过头。

    “醒了?”

    他倚着床柱静坐许久,在烛光深深里想了很多从前的事。

    自薛弈光少时离开沈瑶光在的那个沈家,凭着母亲的关系奔赴云台拜在褚横生门下,至今已过十二载。后来云台陡生事端,他不得不离开师父与师弟,从此落下个欺师灭祖的骂名。

    薛弈光为了活命成为捕风,过上刀口舔血的日子。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会这样过下去,直到他在一单任务里碰上温鹤行。

    那时是云州的三月,草木春深,温鹤行身负霜雪明在一树梨花下远远朝他看去一眼。此后几年里他一直撵在温鹤行身后,赶也赶不走。

    可惜那个人生来就是一块捂不热的顽石,从不对他假以辞色。他鬼迷心窍借着些歪门邪道的法子骗了温鹤行同他上床,一晌贪欢,可没想到春宵帐暖之后等着他的是一场杀局。

    可惜他没死,他在秋红岭滂沱雷雨中活了下来。薛弈光告诉自己,死心吧,看看你一厢情愿落得个什么结果。可是后来听说温鹤行在风夜山遭到围杀,他还是难以自已地跟过去。

    他对自己解释,那是最后一次了,从此这个人便与他毫无干系。

    可眼下呢?薛弈光瞥了躺在床上的温鹤行一眼,在心里唾弃自己。薛弈光,你可真是犯贱,为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放弃自己底线。

    温鹤行好似没有听见他的话,答非所问:“你没事?”

    薛弈光闻言一嗤:“我能有什么事?”

    他说着,缓缓拔出霜雪明,剑刃与剑鞘摩擦的声音冷冽如冰,刃上映出他嘲讽的眼神。

    “你这次都是些小伤,不碍事,还没之前留下的伤重。”薛弈光把玩着手中长剑,“如果我没猜错,之前的都是寒川那些个老头子给你留下的吧。我看你是真傻,枉顾师命叛出师门,还受这一身伤,就为了来云州。你图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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