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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十七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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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应他的是一双平静无神的眼眸,那里面的冰化了,拢成一层朦胧薄纱。温鹤行分明看不清薛弈光,却仍固执地面朝他。

    薛弈光不以为然,霜雪明在他手里轻轻巧巧挽出个剑花。

    “裴煖来给你看过,说眼盲只是这毒发症状之一,再晚一会儿指不定你人就没了。她及时给你解了毒,不过这会儿人已经走了。她手底下周三昨日被人暗算,得去照看着。”

    温鹤行半阖着眼,也不知在没在听。他舌尖抵住上颚,喉咙深处隐约有腥甜气息翻涌,让他想起血的味道。

    薛弈光瞥他一眼,看到他动作,淡声道:“刚给你喂了药,嘴里有味就忍着吧。”他手在温鹤行眼前晃了晃,问他,“看得清这是什么数吗?”

    温鹤行只觉得眼前落下一小片晃动的翅膀,沉默着摇头。

    薛弈光收回手,屈指轻弹霜雪明剑刃,“裴煖说余毒没那么快清完,抓了几副药,喝上几天兴许便能痊愈。”

    温鹤行轻轻应下。

    他这会儿才醒,还有些虚弱,整个人透出点苍白脆弱来,像张被揉皱的纸,摊开显出疲惫的深辙。

    “你应当知道,裴煖留下你是为了利用你,把你推出去当个招风的靶子。你不应该继续留在捉影。”

    两个人相对无言默了会儿,温鹤行忽然说。

    薛弈光有些惊讶看他一眼,没想到温鹤行还会考虑这些凡人心里头的弯弯绕绕。他一向觉得这样活在云端上的人物不会料想这等凡俗琐事。

    “我晓得。”薛弈光点头,“可她救了我也是事实。一报还一报,我得还她这份恩。若是没遇着她,我的尸首现在兴许还是埋在风夜山雪堆里。”

    温鹤行哑然。

    他这会儿躺在床上,身后垫了软枕,伤口已全被处理过,敷着药。裴煖怕药被蹭掉,只让薛弈光给他半搭了条薄被。身上披着件宽大的素色寝衣,原先脏掉的衣物已被薛弈光扔了。

    “你的毒是何时发作的?”薛弈光问他。

    屋里这块被烛光照得温暖明亮,那微黄的光柔柔映在薛弈光垂首的身影上,显得那眉目也悠长沉静,甚至有几分温柔的错觉。

    可温鹤行看不见这些。他默了会儿,才回答:“……杀第一个人时。”

    “那么早?”薛弈光微讶,“你怎么不说?”

    温鹤行望着那个模糊的身影,不仅没回答,甚至反问:“那你又为何将我带回来?”

    薛弈光神色微妙,嘴唇翕动想要辩解,想要掩饰自己神情,一回神才想起温鹤行现在根本看不清这一切。

    温鹤行睁着迷蒙的眼面对他,那双眼平静,漆深,像一泓映出他影子的潭水,仿佛能窥探到他此时想法。

    薛弈光莫名觉得烦躁,好似领地被侵犯的兽类般气息骤沉。

    半晌,温鹤行说:“我感觉到自己逐渐失了力气,但见你无事,便未说出口。”他又问,“我说了会有用吗?说了你便会在乎吗?”

    这又是一个薛弈光无法回答的问题。

    他哑口无言,又急着找回一点主动权,开口问道:“那秋红岭一事,你有过一点后悔吗?”

    他本以为温鹤行会点头,会说后悔,会软下态度,毕竟那是温鹤行欠他的,那个人不止一次说过不想杀他,而他正好顺势搭个台阶下来,结束这一场对话。

    这是他给温鹤行的机会。

    可他却看见温鹤行缓慢又坚定地摇头。

    下一刻,温鹤行听到剑刃撕裂空气的锐响,短促的风擦着他耳畔略过,有一瞬的心惊。

    颈间触到一线冷意,是长剑横过脖颈的触感。

    “你不后悔。”薛弈光念出对方的意思,他握住剑柄的手指都在轻颤,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别的复杂情绪。

    “我现在倒是后悔将你带回来。”

    薛弈光咬牙切齿。

    他只要手腕一施力,手中这把剑便能了结这个人性命。这是温鹤行自己的剑,薛弈光用霜雪明杀他,是死得其所。

    这是他第二次对温鹤行产生如此真实几乎要化作实质的杀意,凛冽得快要将自己也割伤。头一次还是重逢那一晚在床上,窗外月影虫鸣,他看着眼前人闭目安静的脸庞,便不由自主伸出了手。

    可杀意眨眼便如潮水般退散,只余下岸边湿漉的痕迹。就如同当时薛弈光收回的手,此刻他也收回了手里的剑。

    下一刻,是霜雪明入鞘的声音。

    温鹤行尚有些怔然,甚至生出劫后余生的侥幸,似乎难以置信薛弈光竟然会如此轻易就放过他。这半点都不像是那个睚眦必报的人。

    若不是颈间尚还余有一丝凉意,他几乎要以为方才的瞬间只是一场幻觉。

    可薛弈光又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放过一个人。他连自己都从来不会放过。要对付温鹤行,他有的是法子。

    薛弈光将霜雪明放回桌上,继而拿起一直搁在旁边的物件。

    “在暗道里我就想问,可被打断了一时未想起来。”这会儿他声音已平静下来,可平静海面之下往往涌动着难以想象的汹涌暗流,“后来快走出暗道时我问过你,你却毒发,神志不清无法作答。”

    他慢条斯理说着,话却像是绞紧的蛛丝一圈圈缠上温鹤行脖颈,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有预感,他太清楚薛弈光想说什么。

    明知温鹤行看不见,薛弈光依然唇角牵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只听他说道:“在朝槐楼我就想问,你为何不拔剑,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分明手已经碰到剑上,却临阵缩回去,是有什么东西怕别人看到吗?”

    当时薛弈光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温鹤行在对敌时放弃使用霜雪明。

    是恃才自负吗,不是,狮子搏兔亦需全力,温鹤行向来谨慎,况且他之前分明已经有拔剑的打算。温鹤行习剑二十余载,拔剑的反应早已刻在他们骨子里,又是什么能让他放弃这个念头?

    “现在我算是知道答案,也无须你开口了。”

    薛弈光转着手中的笛子。

    那支长笛通体玉白,更衬得他手指白皙如玉石雕琢。可一旦离得近些,就能清晰瞧见上头的裂痕,昭示着这支玉笛曾经碎成过三段。

    这是一支被拼补好的笛子。

    “将你衣物换下时,我在你身上找到了它。如果我没记错,这支笛子,是我的吧?我从前似乎很爱用这支笛子,一直带在身边,还为你吹过曲子,不过你或许早就忘了。”

    薛弈光用笛子一端点在温鹤行下颌,轻佻一勾。

    温鹤行薄唇紧绷成一条直线,无神的眼眸对着说话声的方向,眼睫都在轻轻颤动。他看不见眼前情景,可从薛弈光提到笛子开始,他就陷入巨大的恐惧之中。

    “没忘。”

    温鹤行艰难地说。

    他喉结缓缓滑动一下,像咽下一枚苦果,一块尖利寒冰,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刺得人心肺都跟着发疼。

    “没忘?无所谓。”薛弈光鼻尖漫出声轻嗤,“你当时不愿拔剑,是怕我看见它吗?可既然怕我看到,又为何要将这笛子与霜雪明一起用粗布裹好呢?”

    他一叠声发问,步步紧逼,一声比一声更尖锐。

    “你怕拔剑伤到它吗?还是怕它碎第二次?它已经碎掉了啊,在风夜山我用它替你挡了一箭,它代你偿了命。可你回头又把它拼补好,时时傍身带着。温鹤行,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温鹤行没有说话,那双眼朝向薛弈光所在的方向,好似这样就能够看清这个人,无法聚焦的眼瞳不安颤动着。

    “不愿说?”薛弈光冷下脸色,那笑重新隐没在重重冷肃下,“没关系。”

    他顿了顿。

    “我也不想听。”

    他说着便狠狠将笛子掷落在地。玉笛哪经得住这样凶狠一摔,清脆一声,顷刻裂成无数碎片,残白四溅,像一朵炸裂的烟花。

    碎片高高弹起划过薛弈光脸颊,留下一道极细的血线,像雪白宣纸上撕裂的痕迹,白璧生瑕。

    温鹤行浑身僵住,他解释想挽救,却发现无从说起。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两人都未来得及作出应对。

    薛弈光由着剧烈的情绪操纵自己,让压抑的暴怒借着他的手宣泄出来。那些复杂的,深刻的,纠缠的感情在那一瞬混杂,彼此裹挟着如洪流一般势不可挡冲破他理智的阀门,浩浩荡荡倾泻下来,最后就如同玉笛的碎片一般,只余下满地鸡毛。

    玉笛的碎片满地都是,落在薛弈光脚边,他往后退开一步。

    这支曾被温鹤行一点点小心修补好的笛子此刻四分五裂,彻底碎裂,再无一点复原的可能。

    他以这样难堪的方式,将两人长久以来维持的微妙平和给打破,将罩着丑陋往事化脓疮疤上的遮羞布一把扯下,撕个粉碎。

    薛弈光冷着脸与温鹤行沉默对峙,像是在等一个解释。

    其实薛弈光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他要的,并非是一个解释。可他也没能想清楚,自己到底要温鹤行怎么样,只能像这般尖锐冷漠,总好过什么都不说。

    他承认那一刻对自己的不耻。他不想再看到温鹤行这样顺从,沉默,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的模样。那简直是一尊漂亮的人偶,木石冰雪死物雕成,除了听话没有半点鲜活人气儿。

    这个人虽然时时刻刻都待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可依然让人觉得就好像当年一样,离他好远好远,遥不可及。

    他想打破他,他想打破这个人,里里外外每一分每一寸都拆解开,来窥探其中是否真的有一颗如常人一般普通的,滚烫的,跳动的鲜红心脏。

    温鹤行一颤,从床上撑坐起来,因呼吸急促而胸口剧烈起伏。他五脏六腑像是藏进一只刀子做的蝴蝶,翅膀好锋利,将他心肺肝胆都割得鲜血淋漓。

    他无比艰涩开口,声音嘶哑,破碎,仿佛将要从喉咙里呛出块湿润温热的血肉。

    “你到底想让我如何!”

    听起来像声嘶吼,也像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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