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夏荷
桌上只剩了两盘素菜,纹丝没动。
里间有水声,有人在沐浴。景世平透过薄纱的屏风,看见人影昏黄,是柳秋声坐在木桶里,低着头,鹅颈细长。
等了良久,柳秋声才站起身,拿着帕子慢慢的擦拭身体。江火躬身站在桌旁,在景世平不断扫过来的冰凉眼神里脊背冰凉。他知道贤王在嫌弃身为仆人的他把自己养得又肥了,而主子却愈发清瘦;还怪罪他此时两手闲垂不事殷勤,可柳秋声沐浴时不让旁人在侧,他也只能继续装傻充愣呆立原地。
柳秋声擦干了身体,却没有穿衣,而是托了个小罐在手,用手指去小罐里蘸了蘸,往肩上抹,然后又转身往背上够,嘶的一声停了手,可能是扯到了伤口,疼的他扶着屏风摒着气忍。
“滚出去!”景世平忍不下去了,一脚将江火踢了出去,两步冲到屏风后面,扯过浴袍往他身上一裹,一探身把人打横抱了出去。
把怀中人轻轻地放到了美人榻上,景世平又回去拿药罐,一指头挖出半罐举在手上,“脱了!”他说的霸道,语气冰冷却透着心疼。
柳秋声往后缩了缩,低垂着头,紧紧的攥着衣领。
玉蝉偷看过柳秋声身上的伤,这时候咬着指甲跟着紧张,给王爷看了会让他更心疼,可是会不会由此便厌恶了?柳秋声却不这样想,他怕的是给王爷看了他会愧疚吧?对我便不再是纯粹的真情了。
两人僵持不下,江火站在门外硬着头皮问:“主子,菜都凉了,热热吧?”
“进来!”景世平见了江火怒气更胜,指着桌上两盘青菜问江火,“月明就送来这么两盘?”
江火扑通跪在地上,面有愧色的等着柳秋声给他解围。其他的都已经赏赐下去了,他倒是挑爱吃的给自己留了些,可现在也没法端上桌了。
“王爷,是秋声特意留下了这两盘。江火,快端去热热,再把咱们带回来的酒抱来一坛。”柳秋声一边吩咐着,一边将未干的发丝捋顺,盘起,又插上了莲花发簪,起身整了整衣领,施施然坐到了桌边。
景世平面对那艳若桃李的一张笑脸便没了气焰,将药膏暂且放到了一边,在他对面落座。
“伤还没好?”
“汤药喝着吗?”
两个人同时开口,然后谁也没答。伤没好利索,汤药也就冻了一晚后喝了三天,都没法答,便又是沉默。
江火将热过的菜端进来,看着两人都是冷脸,出去就把玉蝉骂了一顿,瞧瞧你干的好事!把那凶神恶煞的王爷请来干什么?
玉蝉一把推开他,继续听墙根,心里骂他:就知道吃的蠢货,若不是哥哥得宠,你这又傻又笨的仆人哪能一回京城就吃上八大碗?
景世平瞧着那两盘素菜,清炒藕茭和凉拌芦菔,春天的藕茭和鲜嫩的芦菔都是千金难求的,也都是他最爱的。于是,他便会错了意,柳秋声这是特意等他呢!
就算他是个小倌,身份卑贱,却是个难得会体贴人的。何况,锦州这一趟,也是亏了秋声,凭着他心甘情愿的配合才让景尚永钻了圈套,多让了两分的利。
“吃吧!”景世平端着王爷的架子吓他,“吃饱了早点歇着,以后就给本王老老实实待在风荷堂,再敢出去瞎跑,打断你的腿。”
门外,江火听了揉着屁股腿发软,玉蝉却捂着嘴眯着眼笑了。
转眼,回了皇陵已有月余。
再好的药也除不去身上的疤痕了,柳秋声是个想得开的人,好皮囊也没给自己带来什么好运气,伤了就伤了,不去在意。
身上的伤好利索了,吃得好,穿得好,撵着玉蝉漫山跑的快意日子便又回来了。
“玉蝉,下来。”入了初夏,满池荷花盛开,柳秋声闲庭信步在池畔赏花,余光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房檐间掠过。
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柳秋声心情极好的念着诗,却等了半晌不见玉蝉,“嗨,小兔崽子又皮痒了吧?”
柳秋声平步起风,踏着新荷上的雨珠飞身也上了屋檐,却见玉蝉抱着膝蜷缩在青瓦上,微微抬起头,一双红肿眼,显然是刚刚哭过。
“玉蝉,怎么了?”柳秋声蹲下来,扳着玉蝉的小脸仔细后,确定了明面上没伤,又去拽他的胳膊,“谁打你了?是王爷还是……”
“哥哥!”玉蝉哭着扑进柳秋声的怀里,一声哥哥叫得怯怯的,“师父死了,义父也死了。”
柳秋声揽着玉蝉也坐在了青瓦上,抚着他薄薄的后背,劝解着:“死了也好,你就不用害怕王爷把你往宫里送了。”师父是明面上的,柳秋声头一回听玉蝉提起义父,便问:“你义父是谁?”
玉蝉倏然止了泪,眼眸接连闪烁了几下,面上闪现一层惊慌失措。
“王爷还不知道你的义父是谁?”柳秋声蹙起眉带着明显的恼意,“若不是王爷怜你年幼,你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还不快说,你的义父到底是谁?”
“是沐公公!但义父知道我不得贤王的信任,这两年一共就见了我两回。”玉蝉心一横便和盘托出,自己的靠山没了,禁锢也没了,该是真正的投向明主的时候了。
“走,跟王爷说清楚,以后你便是王爷的人了!”柳秋声拉着玉蝉跳下屋檐,身形矫健跃动,一溜烟奔着抚灵宫去了。
云墨殿里,景世平惊讶的不是玉蝉是沐公公的人,而是沐公公的惨死。
京郊的一处大宅里,上百净军高手也没保住这位曾经呼风唤雨的权宦,射进院落的箭有上万只,院内像刺猬一样的尸体横陈,上面敷着厚厚的石灰。
这是沐公公的外宅,知道的人不多,玉蝉也就来过两次。他本来是去宫门给师父递信儿,却得到消息师父已经不在宫里当值了,他便寻到了沐公公的外宅。玉蝉从来不走门,向来飞檐走壁来去都悄无声息,可这次刚翻过院墙就受了惊吓,直直的跌了下去,他见过血也见过尸身,但是尸山血海却是第一次见。
玉蝉状着胆子翻了半天,才在堂屋的门口找到沐公公的尸体,他死的面目狰狞,一脸愤恨,手里攥着两只被折断的箭尾。
“义父旁边那人,手脚都被砍断了,脸也被砍花了,但是我知道那就是我师父……”玉蝉声音越说越小,景世平也不忍听他细说下去,便截断了话问他:“想报仇吗?”
“玉蝉不敢!”玉蝉跪伏在地上,昂着小脸看着景世平,“玉蝉没出卖过王爷!只求王爷收留……”玉蝉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以证清白,便不住的一边给贤王叩头,一边撇着脸偷看柳秋声!
“王爷,玉蝉这些年也没做什么对不起王爷的事,之前也都是身不由己。”柳秋声擅作主张地想扶起玉蝉,景世平本还在纠结,玉蝉说他不敢复仇,难道对沐公公死于谁手已有所知?但见柳秋声已经伸手去拉扯玉蝉,便顺着他的动作说:“起来吧!以后还是跟着柳公子。”
“谢王爷恩典!”玉蝉又给柳秋声叩头,含着眼泪,叫了一声主子。
“还叫哥哥就好,快起来吧!”柳秋声拉起了玉蝉,用手指拭着他脸上的泪珠,景世平一道冷眼扫了过去,玉蝉马上又跪了下去,“主子,玉蝉不敢!”
“王爷都说了让你以后跟着我,我就喜欢听你叫我哥哥,王爷管不着,就叫哥哥!”柳秋声一边说一边挑衅般的瞧了景世平一眼。
景世平咬了咬牙,终究是忍着没有反驳,只是挥了挥手让玉蝉出去了。
玉蝉出了云墨殿,柳秋声接过月明递过来的药汤送到景世平跟前,“沐公公和他的党羽都死了,玉蝉是漏网之鱼,之前埋的这条线就断了,玉蝉不会再反水的。”
景世平看着黑乎乎的药汤犯难,接在手里却不喝,忽的又想起什么,放下药汤,拉着柳秋声到自己身边,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说:“沐公公是圣上的人,你警惕玉蝉,若有宫中的关系走动,别心软。”
温热的气息吹得柳秋声半边身子都酥麻难耐,匆匆的应了声知道了,便又端起药汤,催促着:“王爷快喝,趁热。”
“本王没病!康健的很!”景世平佯装有怒,斜眼瞟着月明示意他把药汤端走。
“外强中干!”柳秋声将药汤砸在几案上,溅出的浓色墨汁染了洁白的竹纸,“这药王爷喝上一年,尚可养息回春,往后不再拿自己的身子作践便也能图活到古稀之年。若是执迷不悔,讳疾忌医,寒毒积累发作,怕是……”
“柳公子!”月明赶紧制止,再说下去王爷要被咒成短命鬼了。
柳秋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硬气,对着倨傲不羁的王爷也敢撒泼,直接打开景世平想要握笔的手,还将笔墨纸砚都遮在身后,连望向案几的视线也死死挡住,逼视着他已经铁青的脸,玩命地将药碗又递过去。
“喝了!”
多少年了?没有人敢这样跟自己发火怒喝,景世平没有被激怒,反倒生出了莫名的亲近感,眼眸泛起了一丝笑意,接过了药碗。
柳秋声倏地笑了,特别明艳动人,两只手轻轻地扶住碗往景世平的嘴边送,又用余光扫了一眼月明,吩咐他:“快去取些蜜饯小枣来。”
景世平把药喝了,倒是也没多苦,他只是觉得麻烦,每日这样灌一碗,要喝整整一年。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有恙,只是不那么珍惜。
“王爷,快吃一颗!”柳秋声捏着一颗挂着蜜汁的小枣送到他的嘴边,甜食他向来是不屑的,但还是倾身就着柳秋声的手将枣衔在了嘴里。
甜腻的味道丝丝化在口中,很久了没有体会过这种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