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夜阑
顾清歌的尸身火化后,骨灰装在小小的坛子里,这便是戎马半生的女将军最后的归宿。
顾溪亭比钟莘栎想象的还要坚强,宽大的麻衣披在身上,将他瘦小的身形全部遮掩下来。守灵、送顾清歌火葬,以及最后抱着灵位,踮起脚尖将它奉入祠堂中,全程都咬牙撑着,到最后才如释重负般瘫倒晕过去。
他才只是个孩子而已,大抵是顾清歌每次上战场前都已预料到自己的命运,所以在顾溪亭很小的时候,就逼着他去坚强,去面对未来她战死沙场的结局。
钟莘栎的泪已经干在了脸上,她看着手忙脚乱扶着顾溪亭前去休息的奴仆,疲惫地合上眼睛,抚上自己的小腹。
为什么这个孩子要在这种时候来到世间?处于乱世,人人皆身不由己,相逢亦要离别。
她还没有想好如何欢迎这个孩子的到来,就要开始准备与它的告别。
夜色如水,凉意入骨,顾琢玉抱着顾清歌的骨灰坛,呆滞地坐在庭阶处,不知流了多久的眼泪,夜风一吹,便已干涸。
钟莘栎无言地站在了他的身后,仰头去看夜幕中躲闪的星星。
“顾琢玉,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
顾琢玉的眼球动了动,嗓音干涩地说道:“什么?”
“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守护着自己爱的人,”凉风入体,钟莘栎打了个寒颤,眼睛循着天上的星星一个一个看过去,“你说这些星星里,有没有顾将军?”
顾琢玉闻言也看起了星星,眼泪又没有休止地流了下来,他说:“若真如此,阿姐爱东乾子民,她身上的光,几时能照到我?”
钟莘栎微凉的指尖拭去他温热的泪,软声道:“每一个东乾子民有爱他们的家人,他们自有属于他们的星星照耀。顾将军爱你和溪亭,她的光只会给予你们。如果代代守护东乾子民的将军化作的星星会照到每个人,又怎么会有黑夜存在?”
顾琢玉没有说话,他将下巴搁在骨灰坛上,良久,才开口道:“我要去澎洲,将阿姐的骨灰撒到那里。我还要去云川,那里也是阿姐戍守多年的地方。”
钟莘栎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说道:“待一切太平,我同你一起去。”
她感受到坐着的人身体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因夜风太冷,还是因心底灭顶的仇恨,她听他缓缓说道:“南炎不灭,我誓不为人。”
……
处理完顾清歌的后事,是顾清歌尸身出现在楚王府门口的第三天。
按照习俗,尸身应当停七天再入葬。可他们并不知道顾清歌究竟死于什么时候,尸身被冰块影响,仵作也查不出来顾清歌死日何时。
澎洲那边在桥断后便失去了与顾清歌她们的联系,到如今也不知顾清歌是生是死。
怕尸身出问题,所以顾琢玉选择速速火化,为此事划上终了的句点。
但钟莘栎与顾琢玉都知道,这事没完。
舒窈那边传来消息,临近皇城的三处地界异动。钟莘栎接到消息后,与钟莘枫合计了一下,派遣兵士潜入这三处地界,时刻准备镇压即将揭竿而起的逆贼。
在钟莘柠死后,原先对皇位十分热衷的钟莘桐安静了下来。她手底下都是文官,还是那种只会指指点点的怂货,遇到了真刀实枪的事,刚哼哼唧唧插两句嘴,就被武将和明睿的文官给怼了回去,活得十分憋屈,连带着钟莘桐都不敢说话了。
钟莘栎这几日实在疲乏,顾琢玉留在顾府照看顾溪亭,她自己在楚王府,处理这些令她焦头烂额的事务,基本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但却因为心里装着事,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便醒了过来。
睡也睡不踏实,每日醒来依旧很疲惫,却不得不撑下去。
这日她如往常一般沾上枕头便睡,梦里似乎闻到好闻的安神香气,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陷入沉睡中。
这一觉她似乎睡了很长很长,安稳得一闭眼就再也不愿睁开。
直到一抹熟悉的雪松味道钻入她的鼻尖,她才从梦中挣扎着醒来。
那个男人带给她的恐惧,让她凡是沾到与他相关的东西,都会条件反射地警惕起来。
她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她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她的寝室,第二反应便是身后贴着个微凉的身躯,身后人还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小腹,就像以前那样。
感觉到钟莘栎的颤抖,身后那人闷闷地笑了笑,说道:“醒了?”
钟莘栎缓缓转过头,迎上他依旧璀璨如星的双眸,却再也看不到里面有任何温度。
他的温柔,他的爱,死在了那个大雨倾盆的悬崖下。
钟莘栎咽了咽唾沫,手抓紧了枕头,强打起精神,问道:“你将我掳到了哪里?是要做什么?”
公仪陵轻挑地笑着,他缓缓坐起身,指尖在她脸上游走,说道:“都说小别胜新婚,许久不见,不叙旧情便罢了,竟还像拷问罪人一般待我……妻主大人,楚王殿下,您可得摆正自己如今的位置……”他的指尖继续游走,落到了她的胸前,弯起美眸,眼底是不加掩饰的贪念,“我的心上人你不乐意当,如今便只能做这禁锢在一方的阶下囚。”
被他作乱的手指挑拨得浑身发麻,钟莘栎也坐了起来,快速缩到床的一角,说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公仪陵收回落空的指尖,他淡淡地垂目道:“留你自有用处。”
“杀了我?还是要折磨我?”钟莘栎开口问道,刚问完,又自厌地自答起来,“应当是要留着折磨吧?否则,那日在桃源村,你就会一箭杀了我。”
公仪陵像是与她毫无嫌隙的样子,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夸奖道:“阿栎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钟莘栎被他的动作吓得浑身发冷,她咬咬唇,精神几近崩溃地说道:“公仪陵,你要杀要剐痛快点,不要再做这种动作,对一个不爱的人如此亲昵,不恶心吗?不……不应该叫你公仪陵,你是谁?”
公仪陵牵起唇角,说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你那日弃我,便是早已发现我不是公仪陵的事实么?”他向前探了探身子,说道,“我怎会不爱你呢?你有着我的孩子,要杀要剐,也得等我的孩子降生才行……可是阿栎,是你不爱我啊!我不是公仪陵,你便该如此绝情吗?”
他的表情故意变得委屈了起来,那张脸本就无辜,做起样子来,愣是让钟莘栎心生愧疚起来。
她别过脸,心里一直默念:他都是装的,他都是装的……
见钟莘栎不愿看他,他收回了委屈作态的表情,整理了衣襟,说道:“你且在这好好待着,这里不是皇城,不是你所熟知的任何地方,没人能救得了你。”
钟莘栎缩成一团,疲惫地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觉得你的价值是什么呢?”他反问道。
“你想用我威胁母皇?”钟莘栎瞪大眼睛,问道。
“是!”公仪陵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他怜悯地看着钟莘栎,说道,“若顾清歌老实一点,人质这角色本也不必你来当。”
听到了顾清歌的名字,钟莘栎厉声道:“你为什么提顾将军,顾将军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有关系,”公仪陵笑了笑,“但她不是死于我之手,我本想生擒她,却没想到,她自刎了。”
钟莘栎悲伤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顾将军为何会执剑自刎。
那样骄傲的人,绝对不会容许自己屈辱地被逆贼生擒,也绝对不会让自己成为胁迫母国的一把刀。
她为自己选择的最后归宿,本就是沙场。
钟莘栎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想起此身对于钟昭澜的重要意义。母皇那样爱她,若她被囚禁,会不会为了她将皇位拱手让给逆贼?
眼前的公仪陵俨然入了疯态,她放弃了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想怎样折磨自己。若是东乾落入他的手里,那些无辜的百姓……
钟莘栎无言地挺直了脊背,转头向床梁撞去。
公仪陵发觉了她的意图,飞扑上前将她揽入了怀里,骂道:“你疯了吗?”
她那样惜命,只是一个没见过风浪的小王女而已,怎么能像顾清歌一样倔?
钟莘栎在他怀里止不住地颤抖,她高声道:“我告诉你,若是你想用我威胁东乾,没门!我就算是死,也断不会让你得逞。”
青泽在她身子里心惊胆战,它最了解她,当然知道她不止是说说而已。长久的压力早就让她近乎抑郁。虽然她一直以为自己很怕死,也表现得很惜命的样子,可若是遇到非死不可的局面,怕是犹豫都不带犹豫一下的。
方才她撞床梁,是真的想要寻死。
公仪陵显然也是没想到她有这么一招,死命地摁住怀里扑腾着的人,恶狠狠地说道:“你若是死了,我便杀了顾琢玉!我能将你从楚王府神不知鬼不觉地掳出来,又怎么会放过躲在顾家的顾琢玉!”
钟莘栎停止了挣扎,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颤声道:“你为什么要抓他?”顾琢玉根本没有办法成为人质威胁东乾,这个公仪陵为何要多此一举做这种事?
见她终于恢复了理智,公仪陵残忍地弯了弯唇角,说道:“你为了他丢下了我,我怎么可能让他好好活着?本来是想当着你的面杀了他,好叫你死心。现如今,我改主意了。”
他慢吞吞地抚上了她滑嫩的脖颈,缓缓地圈了起来,半掐不掐地掌住那细长的脖子,说道:“你活着,他才能活着,若你死了,我将他大卸八块,丢到战场上,万人踩踏……这样,你满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