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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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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轿子停下的时候,钟莘栎撩开帘子才发现,不知何时天色暗了下来,分明是下午,却窥不见半寸日光。

    大雨将至。

    钟莘栎被这沉沉的天气逼得胸闷起来,她急促地深呼吸后,抬手将顾琢玉扶了出来。

    而顾琢玉在方才的六神无主后,现今眼底只剩空洞,好似失去了一切灵魂,也失去了任何思想。他像一具人偶般被钟莘栎扶下去,到该抬脚迈门槛时才回过神来。

    他抓住钟莘栎的手,说道:“可不可以……让我跟着支援阿姐的人一起去?”他声音发涩,艰难地说道,“我功夫不差,一定不会拖后腿,让我一起去好不好?”

    钟莘栎狠了狠心,抬眸望向那个眼圈红红却犹作镇定的人,说道:“以你现在的状态,无论功夫如何,都不该去前线。”

    顾琢玉敛下眸子,他知道的,他现今六神无主,极易出事,派去救阿姐的人顾不及他不说,他自己也照顾不好自己。阿姐生死未知,若他也出了事,顾家没个顶梁柱,很容易就被暗中潜伏的人算计……溪亭该怎么办?

    钟莘栎软下声音说道:“听我的,你现在先好好休息一下,回府睡一觉,或是去顾家安抚安抚溪亭,这样都好。我进宫去找母皇,一定争取将顾将军安然带回来!”

    去见溪亭也好,顾琢玉遇到比自己弱小的人,只会稳下心态撑住,他不能倒下。

    将顾琢玉送回王府后,钟莘栎又往宫里出发。

    钟昭澜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派出一支精锐队伍先前去澎洲支援,而后又与朝臣开始商议对策。

    为顾琢玉送信的人先行将最紧急的信息报往京中,故而只提了顾将军受困一事。在钟莘栎往皇宫来的时候,第二封顾将军如何受困的详报也传进了宫里。

    且说顾将军到了澎洲地界后,南炎不再进犯。久经沙场的顾清歌自不会放松警惕,每天都夜观星象,推测第二日天气情况。

    出事的前一天,她瞧出第二日有雨,便多添了些人手守城,怕敌军偷袭。结果第二天下雨前,敌军起兵攻城,顾将军亲自迎战。

    东乾精锐将敌军打得落花流水,逼得他们连连败退。是以士气高涨,越战越勇。

    天幕暗垂,下起了大雨。

    也不知南炎叛军是抽了什么风,折了那么多的人,也不肯下令撤退,而是在雨中负隅顽抗。东乾军要是一停手,便会被南炎叛军咬上一口,只能硬着头皮接着打。

    顾清歌发现敌方越战越退,恐是故意将她们引入偏僻地方,所以及时下令让东乾军在原地防守,不再进行攻战。

    南炎的人越战越少,却凭着不要命的打法拖至雨越下越大。在眼前的叛军仅剩几十人时,所有人都听到了身后震耳欲聋的轰隆声。

    交界处年久失修的老桥在众人踩踏与大雨侵蚀下不堪重负,土石崩裂,连带着来不及撤离的部分东乾军,一起卷入汹涌的河水里。

    顾清歌目眦尽裂地回头看去,这一场劫难令剩余的人折去一半,而哪怕杀了剩余的南炎叛军,她们也很难回去。

    明明已经很谨慎了,明明回头便能看到城墙,明明只离回家仅有几十步的距离。

    她谋算着敌军动态,却偏偏算漏了那座不起眼的桥。

    远处源源不断的叛军涌来,车辇上,端坐着她最恶心的人。

    公仪陵撑着一把素色伞,半点雨线不沾。有着那样绝艳容颜的人,哪怕穿着一身黑衣,却愣是让人瞧出几分不染尘埃的模样。

    “我知顾将军总将穷寇莫追挂在嘴上,是以按兵不发,一直等到今天,让顾将军未追穷寇,亦能受其之困。”公仪陵的声线带了凉气,丝丝缕缕混在雨声中,传入了顾清歌的耳朵里。

    顾清歌啐道:“既知今日结局,那天在崖底,我便不该信承穷寇莫追,让你侥幸逃离。”

    那天她领人下崖去寻钟莘柠与公仪陵,刚带人过去,便看到死掉的钟莘柠和苟延残喘的公仪陵。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顾清歌眸底发暗,看着眼前艰难撑起身子的公仪陵,一言不发亮出了剑刃。

    楚王殿下虽嘱咐她将公仪陵完好带回来,但……她不管楚王与他的纠缠如何,只知他这人不甚清白,楚王优柔寡断,怕是念着旧时情谊不愿让他陨了性命。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必须杀了公仪陵。

    公仪陵负伤,失去了一切抵抗的能力,自是最好的时机。

    怎知她刚亮剑示了杀意,暗中便闪出一个人,将公仪陵救走。

    天幕尽头一片黑暗,顾清歌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两个人。穷寇莫追,她想。

    现今看着眼前眸底尽显得意之色的人,她只恨当初没有夺了他的性命,害得东乾女儿成为桥下的亡魂。

    公仪陵同样陷入了那日崖底的思绪中,如果说钟莘栎选择让他去死时他感到的是绝望,那么在看到顾清歌要杀了他时就是死心。

    钟莘栎怕他不死,竟还派顾清歌过来给他补两剑,如此忧心,真是辛苦她了。

    他弯起唇,苦涩地想。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如何也想不通,他究竟如何对不起她,才让她殚精竭虑地要他去死。

    只是因为欺骗,她便不顾同枕之谊,不顾旧恩,非要他命不可么?

    可他真的想放弃一切,同她直至暮雪白头。

    他竟动了真心。真心啊,多不值一钱的东西!

    飘远的思绪回拢,他看向眼前挣扎在包围圈里面的顾清歌,有几丝鲜血飞到了他的脚边,他蹙起眉,说道:“生擒。”说完便拂去鞋上血迹,似是仍旧不染尘埃。

    雨一瞬停了。

    顾清歌精疲力竭,她抬头看向放晴的天空,赴死般勾起唇角。

    公仪陵是一个疯子,若是雨早停半刻钟,今日这一计谋便会付诸东流。他拿这么多南炎叛军的性命做了豪赌,只为擒住她。那么在他后续的计划中,她将起多大的作用呢?

    ……

    桥在坍塌的那一瞬间,信使便出发前去京中相报。目前城中仍有不少精兵,但苦于桥断路绝,一时找不出路来去支援,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京中,等候京中人来与南炎谈判。

    所以京中所知的信息戛然而止在十日前顾清歌被困时,顾清歌的安危,没人知道。

    钟莘栎入宫后随钟昭澜与众臣商谈至半宿,最后敲定:南炎提的条件,在可承受的范围内,尽量满足,务必将顾清歌安然换回来。

    商谈过后,钟莘栎便在钟昭澜的强烈要求下歇息在了宫里,睁着眼睛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就乘轿子出宫回府,回去安抚顾琢玉。

    出乎她意料的是,顾琢玉此时冷静了下来,他见钟莘栎一脸疲态,垂眸说道:“你先好生歇着,在阿姐回来的时候,我们的身体不能出事,不是吗?”

    钟莘栎见他终于撑了过来,放下心,说道:“是,我们一定要好好的,不要让顾将军担心我们。”

    钟莘栎回到屋中,沾上枕头便睡了过去。

    她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随身侍候的人不在身边,她推开屋门,向声源方向走去。

    府门口一群人聚集,她看着密密麻麻的人,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又是这样,忍冬死时是这样,银稚死时也是这样。这回呢?是谁?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缓解了眼球的疼痛,踉踉跄跄提步向前。

    顾琢玉在人群之外,木木地看着府门前躺着的人。在钟莘栎到达他身边时,他拉过钟莘栎,用力地捂上了她的眼睛。

    “不要看。”他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哭意,颤抖地说道。

    钟莘栎的身体僵住了,而后剧烈挣扎了起来:“是谁?是谁!顾琢玉你告诉我是谁!”

    顾琢玉没有回答,双手一寸不离地贴着她的眼睛。他伏在她的颈窝上,温热的眼泪浸湿她的衣衫,似洪水决堤。

    他虽然只是哽咽着重复“不要看”,但行动已经代替了他的回答。

    还有谁的死会让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呢?

    钟莘栎鼻子发酸,眼泪也透过顾琢玉的指缝涌了出来。她拉下顾琢玉哭得无力的双臂,泪眼朦胧间,她看清了地上躺的人。

    顾清歌神色安然地躺在地上,脸色发白,身上还带着凉气。若不是脖颈间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她只像睡着一般。

    南炎害死顾清歌,为了恐吓他们,还要把她尸身放进冰块里,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偷运进城,放到了楚王府门前。

    这是挑衅?还是只为将顾将军送回故土?

    她不知道答案。

    顾琢玉失去了一切力气,伏在顾清歌的身前,拉着她的手嚎啕大哭,任谁拉也不肯松手,好似一直握着,他的阿姐就会如她答应的一般,平安活着回来。

    ……

    钟莘栎是第一次见顾将军的儿子顾溪亭,在顾清歌灵前。

    那个小男孩才六七岁,坚强地跪着,比起一边哭得卸力的顾琢玉,像是一个小大人般。

    他看向钟莘栎,稚嫩的童音带了几分老成,他问道:“舅母殿下,我的母亲是死在战场上吗?”

    钟莘栎的眼泪直直坠下,她点了点头,哽咽着说道:“是的。”

    顾溪亭敛眸道:“母亲说过,她的归宿便是战死沙场。她如今死得其所,我应该高兴,可是舅母殿下,我很难受,如果我哭了,母亲会不会觉得我不乖?”

    “怎么会呢?”钟莘栎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你是你母亲的骄傲。”

    忍了许久的眼泪从顾溪亭的眼眶滚下,他低下头压抑着哭泣,悲伤的情绪却再也没能止住,他终于如正常孩子一般哭了出来。

    在顾溪亭的哭声中,顾琢玉开口道:“阿姐说过,若有一天她死了,一定要焚烧她的身躯,将骨灰撒往沿边……这样她死了,还能守护东乾河山。”

    他看向钟莘栎,说道:“如她所愿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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