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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一族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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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堂之上,烛光满盈。

    穹顶之下,高筑墙上,凛凛白屏高挂。

    西墙上,更雕刻着一幅石色长牙虎头纹,其怒目圆瞪,龇牙咧嘴,威风赫人。

    大门打开,陆载和西乞蝉走了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两人。

    西乞蝉心里紧张起来。

    大堂里站满了人,她从没有看过这么多族人聚集在一块。

    每个人都霍霍站立着,神情或木然或肃穆。

    最让人不忍触目的是,无论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每个人都身有残疾,或丑陋可怖,神态怪诞。

    只有偶尔几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原是西乞村的虎祭之人。

    她们通体正常,唯独和西乞蝉一样,有着深深的黑色眼圈子。

    西乞一恪站在阶梯上,面对着大家。

    “陆大人。”

    “一恪先生。”陆载恭敬行礼道。

    “一恪先生一恪先生一恪先生一恪先生一恪先生一恪先生嘻嘻嘻嘻嘻嘻······”

    人群中,响起一把尖利的笑声。

    不用想,大家都知道是谁了。

    “西乞麸,闭嘴!”西乞一恪喝道。

    那声音戛然而止。

    “陆大人,修史长老呢?”

    “我拜托修史长老,去请少主过来了。”

    “什么?!”

    陆载此言一出,族人们都大吃一惊。

    西乞蝉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表情,从木然和平静一下子瞠目结舌。

    顷刻之间,西乞一恪马上翻脸,“陆载,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让我们一族皆葬身于此吗!”

    “呵呵,西乞孤鸰有那么恐怖吗?”

    陆载也走上台阶,看着“丑怪”的众人,心里不禁酸溜溜的。

    然而嘴上却淡淡一笑,“西乞孤鸰,不是西乞家的少主吗?大家有必要那么怕他吗?好歹他也是未来西乞家的大家长啊。”

    “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对我们说出这种话!”

    “就是啊,若是让西乞孤鸰当上大家长,西乞家才是真正灭族了咧!”

    “不用当上什么大家长,他待会一过来,我们所有人都活不过今晚!”

    “你们跟一个外姓人扯什么嘴皮子!还不赶紧走!”

    “对对对对,走走走,城里住不了了,逃去西乞村吧!”

    一时群情汹涌,纷纷转身欲走。

    陆载把手一扬,东南北三道大门如被狂风一刮,齐声“轰隆”,猛地关上。

    他们纷纷回头,怒不可遏。

    “你究竟想干什么!真要我们死在这么!”

    “一个自称什么除咒师的外人,竟然敢在这里撒野!我们群起而攻之,难道还怕你了么?!”

    “好呀好呀,”陆载将白虎劫刀立在地上,“欢迎大家和我切磋一下山术武功。”

    看着那把白虎劫刀,每个人都不敢贸然动武。

    有不少人在昨晚和今天都见识过了陆载的巫力,且最令这群医巫吃惊的是,他那超乎常人的自愈能力。连续抵挡西乞无冥三掌五雷掌且安然无恙的人,谁敢小觑?更何况,刚才一下子那强大的巫力,让在场每一个族人都感到了相当的压迫感。

    趁着这一刻寂然间,陆载慢慢发话。

    “我就想不明白了,若孤鸰少主真有大家说得那么可怕,那为何你们的大家长西乞大人却一点事都没有呢?”

    不等大家作答,陆载将手伸向西乞蝉,“进去万咒窟之后,我和西乞姑娘,还有我两位兄弟,都跟孤鸰少主共处了一段时间,我们怎么会没事呢?我有一位弟弟,他和孤鸰少主接触得最多,现在也和少主被关在同一间牢房里头,怎么还是没有事呢?”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一人喊道。

    “对对对对,你们几个就等着死吧!”好几个人喊道。

    “大家长和你身上都有强大的巫力,自然是不怕的。可你怎么不看看我们这些小巫小民?西乞孤鸰给我们族带来多大的麻烦,你这个外人都一清二楚么!”

    “西乞孤鸰何止只是带来厄运!他所到之处,简直是人畜皆灭!诛族咒已经让我们活得不像个人了,而西乞孤鸰,就是不让人活嘛!”

    “人畜皆灭,这也太夸张了······”陆载摇头道。

    “你觉得夸张?那是因为你不是西乞家的人!你又如何能明白!”

    “陆大人······”

    一个挺着大大的孕肚,看起来是还算正常的妇人慢慢走了出来,西乞一恪忙走上前,微微弯侧着身子,让妇人一手攀在自己的身体上。

    “陆大人,我是西乞一恪的内人。”妇人道。

    陆载赶忙致礼。

    “你若要说孤鸰少主带来的厄运,最深刻的感受莫过于西乞村。我和西乞蝉一样,都是西乞村的虎祭之人。我们一出娘胎便是孤儿,被西乞家收留之后,只要熬过在虎腹里的九天,我们就能获得西乞家的血脉和巫力,真正成为西乞家的人。本来我们虎祭之人活得如常人无异,一直到大家长的妻子怀上少主的那天,西乞村的虎祭之人一夜之间全数暴毙,而且往后的二十六年,虎祭之人皆夜不能眠,否则也会在梦眠中死去。虎祭之人全体绝命的那天晚上,我若不是正在生育无法睡觉,恐怕我也不在此间了······”

    说着说着,泪流涟涟。

    西乞蝉忙走过去搀扶,西乞一恪抽身出来,对着陆载暴怒道,“而且那天晚上,我们第一个孩子夭折了,差点连我妻子都没了,这你怎么解释?我第二个孩子,也就是西乞麸,一生下来就犯了热病,我们用祝由之术好不容易救了回来,结果又烧坏了脑子,搞得他现在疯疯癫癫!难道这一切都和西乞孤鸰无关吗?现在我妻子马上就要生了,是不是还要让我们的孩子夭折,或者变得疯疯癫癫你才知足!”

    西乞一恪快步走到人群一处,那一处有着七八个身怀六甲的妇人,“陆载,我说过,我们没有时间和你从长计议!没剩下多少日子,她们就要临盆了,我们不想我们的下一代,会因为我们的犹豫不决而胎死腹中!”

    “对啊!处死西乞孤鸰!处死西乞孤鸰!”

    “处死西乞孤鸰!西乞孤鸰必须得死!”

    “处死西乞孤鸰!处死西乞孤鸰!”

    就此刻间,群情再次激动起来。

    每个人都面红耳赤,如发疯发狂,眼里溢满了愤怒和仇恨。

    陆载不禁想起族谱那一段话,“······子惠性情乖张,乃族中异类,且其命犯孤煞,身缠咒禊,致其母死,累其分家族人染上病疾。故族中将其处死,是年方十一岁······”

    咒禊何来,他已知晓。

    他忽然心如刀绞,看着大家,仿佛看见了西乞孤鸰的未来。

    “还跟这个外人扯什么废话,赶紧走!让怀着孩子的先走!”

    “对对对,我就不信他敢挡我们!”

    “反正都是一死!他杀我们,我们是死;那西乞孤鸰来了,还不是死!”

    大堂沸腾开来,众人又熙熙攘攘地向大门涌动,企图打开大门。

    门真的吱呀吱呀打开了。

    只是大家没有涌出去,而是吓得退了回来,还推倒绊倒了一片。

    西乞孤鸰来了。

    他和四善直愣愣地站在那,一脸惘然地看着一群惊慌至失色失声的人。

    “快,快跑呀!”一声胆裂魂飞的喊叫,打破了沉默,一时七慌八乱,闹成一片。

    “走,走那道门!”

    “快,快!”

    “他,他要过来了!快呀,快走呀!”

    “别,别呀!别挤回来呀!”

    “别碰到他!别碰到他!”

    他们纷纷回头,左推右搡,慌不择路,仿佛身后被洪水猛兽追杀着。

    然而事实是,西乞孤鸰是一步都没有挪动,呆呆地看着众人。

    一个孕妇身体臃肿迈不开步子,然又心急火燎,结果趔趔趄趄,摔倒在地上。

    西乞孤鸰和四善赶忙上前,一人一边扶起她。

    当孕妇抬头看到西乞孤鸰那一瞬间,她吓得身子猛地一抖,竟一下晕了过去。

    不知是谁,竟然一脚狠狠地踹开西乞孤鸰。西乞孤鸰冷不防摔倒在地上,一把尖刀马上飞来,直刺向西乞孤鸰。在这电光火石间,一道身影飞掠而过,将尖刀打在了地上。

    西乞孤鸰惊魂未定,只见西乞蝉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西乞蝉,你干什么!”

    “你的脚!你的脚!你的脚碰到他了!”

    “我回去洗,我回去洗!”

    “不能够啊,不能够啊!”

    “快来!快来!”

    只见几个汉子马上按住一个人的手脚,另有一人捡起尖刀,对着那个人一条腿,二话不说狠狠地手起刀落!只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血花飞溅间,那个人一条腿就被生生地砍断了。

    这一瞬间何其,连西乞蝉都措手不及。

    “还有!还有!她的手!她的手臂!”

    众人的目光又马上投向刚才被西乞孤鸰扶起的孕妇,几个汉子立刻围了过去,抬起昏迷的孕妇。那把血淋淋的刀子再度被举了起来,同族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刽子手的脸上。又是手起刀落的一瞬间,一阵狂风蓦地刮起,尖刀砰啦落地,那几个汉子被一股风势弹开倒地。

    陆载双手抱着孕妇,慢慢地让其落地,西乞蝉赶忙过去搀扶着。

    “你们疯了!你们都疯了!一定要这样对待族人吗!”西乞蝉激动地怒喝道。

    所有人似乎都听不见西乞蝉的话,还在战战兢兢地盯着西乞孤鸰。

    “跑呀!跑呀!他还在这!”

    “跑呀!跑呀!他又过来了!”

    “那门怎么还没开!怎么还没开呀!”

    “别再碰他了!别再碰他了!”

    陆载也关切地留意着西乞孤鸰。

    只见他沉沉地低下头,一手紧紧颤抖地抓着四善的手,身子也在不断地抽搐。

    他慢慢走近西乞孤鸰,一手轻轻探了探孤鸰的额头。

    滚烫烫,眉头额肤都凝成一块,有如烧红的铁块一般。

    四善也忙把住西乞孤鸰的腕脉,吃惊地看着陆载,“结脉!”

    陆载叹了一口气,不出所料。

    西乞孤鸰果然染上了禊咒。

    之所以说“染”上,是因为禊咒大多时候没有咒主。

    人受到所处环境的影响,被迫地形成某种执念。

    有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般。

    这种处境形成的执念,都会形成一股巫力潜入宿主身上。

    除咒师将此股巫力唤为“禊”或者“咒禊”。

    巫觋一般都可以感觉到巫力的存在,但偏偏这“禊”却往往察觉不出来。

    除咒师不能,陆载也不能。

    唯有凭经验和一些医术上的病征,来判断人是否染上“禊”。

    这时,修史长老大喊一声,“都给我闭嘴!”

    所有人都立马噤声。

    “白天是这样,到晚上还是这样,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看到满地那红艳艳的鲜血,张口结舌,震惊之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西乞一恪则是冷眼静观,目光从陆载和西乞孤鸰之间游离着。

    “说到底,孤鸰少主是我们西乞家的族人,大伙有必要如此相待吗?”修史长老叹息道。

    “修史长老啊,我们也不想的啊!”一族人指着西乞蝉扶着的孕妇,“总不能因为孤鸰少主,眼睁睁看着我们西乞家绝后吧?!”

    “若你们杀了孤鸰少主,那西乞家就真的绝后了!”陆载言之凿凿道,“你们可知道,孤鸰少主的出现,预示着什么么?”

    “······预示着什么?预示着灭族么?”

    “预示着缠扰着西乞家两百多年的诛族咒将会解除。西乞孤鸰,便是西乞家诛族咒之后的新一代人。你们若杀了孤鸰少主,岂不是把西乞家的希望都湮灭了吗?难道你们还想西乞家千秋万代,都是像你们一般的残疾人么!”

    族人们面面相觑,茫然迷惑。

    他们盯着西乞孤鸰,好像看到了什么,似懂非懂。

    “哈哈哈哈,这还真是谬论!”西乞一恪大笑道,“若西乞孤鸰真的预示着诛族咒解除,那为何他会为我们带来灾厄?这不是‘诛族’那又是什么?”

    “西乞家是医巫世家,其中的道理我想大家都清楚。诛族咒的力量,都只是出现在血脉继承上。正因如此,西乞家两百年间一代又一代都是身体残疾,精神愚钝。但是,随着继承与分化的深入,诛族咒的力量会越来越弱,最后会慢慢消失。而这消失的象征,便是诞生一个身体健全,精神无疾的人。”陆载伸手向着西乞孤鸰,“请问一恪先生,难道西乞孤鸰不是这样一个人吗?他难道不是西乞家苦苦等待的,身体健全的,精神无疾的人吗?!”

    众人一听,似有幡然醒悟之感。

    “就算理是这么一个理,但是西乞孤鸰的存在,却伤害到了其他族人。莫非陆大人的意思,就是说西乞族只留下西乞孤鸰便可,只让他来生儿育女,其他人都可以去死了,是吗?”

    “一恪先生是断章取义了。不错,孤鸰少主身上的确有咒,但这种咒断不是诛族咒。诛族咒从西乞孤鸰这一代开始会慢慢消失。”

    “可,可是,就算是诛族咒消失,这孤鸰少主的咒也是要人命的呀!”

    “对啊,诛族咒是让你好死不如赖活着。孤鸰少主这才真的叫诛族啊!”

    “好死不如赖活!好死不如赖活!好死不如赖活!哈哈哈哈哈哈······”西乞麸又大笑起来,渐渐盖过众人的声音。

    “那请问陆大人,孤鸰少主身上是什么咒?你有把握祛除么?”西乞一恪问。

    “少主身上的咒,名为禊咒。它是······”陆载看着大家,感受到众人漠然不明的目光,还有一些没有眼睛的,侧着一边耳朵正皱眉聆听着。

    “它不但会困扰宿主,还会连累到宿主相近之人,是一个极难祓祛的恶咒。”

    “那陆大人你有把握祛除么?”西乞一恪紧紧盯着陆载,再问。

    “只要大家相信我,相信西乞孤鸰,我就有把握。因为禊咒不仅需要除咒师的力量,还需要宿主相近之人相助。”

    “那要我们如何帮助?医术?山术?阵法?祝由术?”

    陆载沉吟了一下,长呼一口气,缓缓说道:

    “先问一恪先生,今天的十天之约,是否还成行?”

    “当然,今天就已经是第一天了。”

    “好。我想从今晚起,孤鸰少主住在城堡九天,族人们需以礼相待,不得刻意疏离,更不得言语相讥,拳脚相见。西乞家以往怎么对待本家少主的,这九天就怎么对待孤鸰少主。西乞家九天内有任何礼仪祭祀活动,孤鸰作为少主必须参加。”陆载最后微微一笑,“这就是大家帮助孤鸰除咒的方法。”

    话音未落,所有人已是越听越惶恐,越听越发出戚戚之音。

    西乞孤鸰更是瞪大了眼睛,抬起头,眼里发直地看着陆载。

    “这,这······”

    “这简直是要命啊!灭族啊!”

    “别说九天,就刚才那一会都差点闹出人命了!平常还不能躲着,这还让不让人活啊!”

    “不能答应,绝对不能答应啊!都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们说着这话时,眼睛里还紧紧盯着西乞孤鸰。那战战兢兢的,提心吊胆的眼神,就好像有一个吃人的鬼怪,正晃荡在自己身边,需时时刻刻盯着,否则随时随地葬身他腹之中。

    “大家都安静下来。”西乞一恪冷冷道,“陆大人,你这要求未免太过分了。你明知道禊咒会影响到我们族人,现在却要禊咒宿主与我们同居城堡内,还要相亲相近,你用意何在?这样对你除咒又有何帮助?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何曾想过我们这些当事者的处境?陆大人再尽心尽力,也终究姓陆,也终究是个外人。有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在你头上,你终究会活得好好的。但我们不一样啊!我们就是西乞家人,孤鸰少主是我们同族,发生什么事了都是我们自己承担,而你到时候拍拍手走人就可以了。正所谓宁犯天条,莫犯众恶啊!我说得对吗,陆大人?”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啧啧称是,修史长老则是听得气红了脸。

    “西乞一恪!陆大人是真心真意帮助我们,你竟如此无礼!”

    “修史长老,我说得是实话。当事者和局外人本来就是天渊之别。很多时候,局外人不但帮不上忙,还会帮倒忙。如果不是看在您老的份上,恐怕现在也就不用劳烦陆大人什么了。只要西乞孤鸰干脆利落地一死,大家自然安然无恙。”

    “你!”

    陆载按住修史长老,摇了摇头。

    他看着西乞一恪轻蔑的表情,目光再从西乞一恪身上转向众人。

    他打量着每一个人,看着他们畏成一团无法放松身子,额上渗出的汗珠,不经意间吞咽下的口水,还有褪尽血的土灰脸。他们每一个人,都病恹恹地置身在宗族之中,疲累、厌烦、疑虑、迷茫、不安、彷徨、自卑。他们是敏感的,也是麻木的。你轻轻一碰,每个人都会猛地做出反应,后退或前进,逃亡或杀戮,要么生要么死。只有置身在同类之中,他们才忘记自己的与众不同,少了一点偏执,多了一点无明。

    “快快结束这一切吧。”陆载仿佛听见声音响起,“结束这一切,诛族咒,西乞孤鸰,还有我这悲惨的人生。”

    “快快结束这一切吧,谁会来顾及西乞家,顾及西乞孤鸰?”

    “快快结束这一切吧,子孙万代也不关我的事。”

    希望,他们需要希望。

    陆载的声音沉沉而发,似是在空幽山谷之中,那一线山缝传来悠悠回荡的旷声,仿佛还能听见淙淙的流水声,想象到那粼粼冽冽的湖面,还有那令人豁然开朗的无尽阳光。

    “一恪先生说得一点也不错。我确实是局外人,你们是当事者。当事者不幸不争,又与局外人有何关系?说来也是简单,那就是哀汝等不幸,怒汝等不争!生来不幸,自你从娘胎里出来,老天爷就给了绝路,这是已然之事,无何奈何;但生而不争,那你生来何用?你们口口声声说没有时间,不能从长计议,因为女人们要急着生孩子了。那大家有没有想过,希望过,祝愿过,祈祷过,这怀里的孩子是健全的,是安康的,是聪明的,是漂亮的?我们已是大人,很多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也无力改变,人生劫难,岁月苦长,我们是巫觋,我们信的是命,我们自己的事情,我们熬一熬,这辈子就过去了。但是我们的孩子不一样啊!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健全的,是安康的,是聪明的,是漂亮的?你们难道不希望孩子们,可以在大沙漠里拼命地撒欢地奔跑,打猎,骑马骑骆驼,学山术武功,建功立业,娶妻生子?你们难道想自己的孩子,跟自己一样是怪胎,是丑陋的,是残缺的,是愚笨的,是有毛病的?!想自己的孩子一辈子都只能躲在白虎城里互舔伤口?你们是当事人,你们是当事人啊!你们这辈子浑浑噩噩就过去了,那肚子里的孩子呢?”

    陆载激动地拉着西乞孤鸰,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西乞孤鸰,就是西乞家受诛族咒后近三百年来第一位健康聪明的孩子。他的出现,将预示着西乞家慢慢脱离诛族咒的影响,所有孩子终将会是健全的,安康的,聪明的,漂亮的!至少,从此刻起,西乞孤鸰和健康女子生下的孩子,必定是健康聪明的孩子!他不仅仅是你们的本家嫡子,所以是为少主;他更是西乞家的孩子,更是你们所有人的孩子!而你们竟然急着要将他处死?众口铄金,积毁成骨,孤鸰身上的禊咒,就是大家对他的怨念造成的!多么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健康的孩子,但你们不但不祝福感恩,反而是报以怨恨!为什么?为什么?”

    “陆载你可别忘了!他还没出娘胎,他就已经带来灾厄了!而且是怀胎十年!怀胎十年!”西乞一恪反驳道。

    “那是因为······”陆载差点脱口而出四个字:“西乞子惠”。

    他生生地吞咽下去,一时语塞。

    他心里头,又开始犹豫不决了。

    他犹豫的是,他该不该告诉族人们西乞子惠的存在?

    西乞孤鸰的禊咒,一定是继承了西乞子惠的怨念,在娘胎里便染上禊咒。

    陆载担心的是,这年间不止一个西乞子惠。

    如果诛族咒的限期真的是两百年,剩下八十六年就只诞生两个健康的孩子?

    在西乞子惠与西乞孤鸰之间,在西乞子惠之前,又有多少个西乞子惠呀?

    若说出西乞子惠一事,所有人都会感叹唏嘘,心存悔意。

    可悔恨之余,他们是会珍惜西乞孤鸰,还是像先辈一样,以诛杀来欲盖弥彰,以毁灭来缓和、藏匿、祛除心中的内疚自责?

    作为一名除咒师,陆载从没对人性抱有丝许希望。

    “那是因为,整个西乞家都弥漫着诛族咒的戾气,让还没出生的孤鸰少主在娘胎就染上了禊咒。而诞生之后,族人对他的疏离漠视,待其如不祥之物,便更加重了禊咒。”

    “哼,陆载,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万一这十天出了什么事······”

    “所以,大家就像一恪先生一样,都不争一下吗?就杀死这个难得健康的孩子,让你们自己的孩子继续人不人鬼不鬼地诞生在世间?”

    陆载的声音顿时变得冷冷的,冷冷的。

    就像你看见清澈见底的溪水,一脚探下去,却猛地发现冷冽如冰,冰透彻骨。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一时无措。

    很久很久,都鸦雀无声。

    “鸰爷!”四善突然一声喊叫,打破了沉寂。

    原来西乞孤鸰晕倒了。

    他身上滚烫得厉害,且全身不断地发抖。

    “修史长老,可否马上找一间房,让孤鸰睡下来?”

    “好,好!你快来帮忙!”修史长老对一小巫唤道。

    那小巫见是西乞孤鸰,竟然跪了下来,一个劲儿地摇摇头。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向着西乞孤鸰退了一步。

    陆载只得上前,欲抱起西乞孤鸰。

    “没事,我来吧!”

    西乞蝉一下子抱起西乞孤鸰,四善推着修史长老,匆匆地离开了大堂。

    “少,少主他怎么了?”有人问道。

    “他身上的咒禊发作了。”

    “那,那我们怎么没有事?”

    “按理,咒禊发作非同小可,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感觉到有点不适。但孤鸰在拼命抑制着自己的巫力,他一直都在压抑着,他也不想伤害大家。”

    “我,我们,应该怎样做,才能帮到少主?”

    “很简单,接受他吧,真心真意地接受他吧。”

    陆载后退一步,向着所有人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一头。

    “只要大家接受西乞孤鸰为西乞家少主,真真正正待其他为西乞家人,一善一定竭尽所能,为西乞孤鸰祓禊除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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