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无冥之惑
“绝对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是夜,牢狱里,西乞无冥怒目圆睁,那双灰蒙蒙的眼睛没有半点神采,让人看到了一脸的强硬和冷漠。他满头银丝一根根抖颤颤的,老树皮般的手,上面突兀出的根筋,一直窜到额头上,鼓涨得满脸通红。于狂怒之间,他更是不自觉地扎好了马步,双脚更是紧紧地弓起。
只见他愤愤地指着陆载,“老巫再让你说一次,再让你说一次!”
“西乞大人,孤鸰他必须得和族人生活在一起······”
陆载话还没说完,西乞无冥就猛扑了上去,一手掐住陆载的脖子,一手钳住陆载的大腿,一下子举重若轻地提起陆载整个身体,然后狠狠地砸在石牢的墙上。
陆载落地,三善忙跑上去。
“大哥!你有话就好好说,干嘛动手动脚的!”
受困于冰火石,西乞无冥不但丧失巫力,连刚才那点功夫也累得喘气。
可他仍气愤愤地吼道,“好好说?他现在叫我儿去送死!老巫真是错信小人,早知道昨晚一掌就把你打死!我儿在哪!老巫现在就要马上出去!我儿子身上没有什么咒禊,不需要除什么咒!”
陆载长呼一口气,在这石牢子里也是很不舒服。
“你说!我儿在哪!我儿在哪!”
西乞无冥又想冲上去,被三善一下子抱住。
此时此地,巫觋的力气反而不如三善了。
“我儿在哪!我儿在哪!”
“孤鸰正在城堡里的居室中,四善和蝉姑娘正照顾着他,修史长老也在那。”
“那你现在马上放老巫出去!老巫去找他!”
“大人难道觉得,一恪先生他们会那么容易放你出去吗?”
“老巫就知道!你们听听!你们都听听!孤鸰还叫老巫信你一回呢,结果还没过一天,你就都出卖了我们!完了!完了!这下子西乞家全完了!”
“既然大人都选择相信我了,为什么不继续相信下去?而且,凭着大人的医术经验,大人一定知道孤鸰某时身体异样,并不是什么通常疾病,而更像是咒禊。既然身患咒禊,就务必想办法祛除,大人为何要视而不见,放之滥之?”
“哼,相信你?相信你咒禊还没除,先让我儿把命搭上了吗?老巫问你,若你是西乞一恪,这九天之内,你会对我儿干什么?!”
陆载无奈道,“自然是找机会行刺。”
“不错!你还说你不会跟在我儿后面,只会让西乞蝉去保护我儿!我呸!一个只会武功的人,就算她再快,能保护好我儿吗?你可知道西乞家尚有多少高手?你分明就是要我儿去送死!去送死!”
西乞无冥又想冲过去,被三善高大的身躯挡住。
“发女!发女!帮老巫扯开这壮小子!”
发女款款走过来,却是一把搂住西乞无冥的手。
“发女你!”
“哎呀,大当家的,事已至此,你我在这冰火石笼又是巫力全失,再怎么急也是无补于事啊······”
“他先斩后奏!他先斩后奏!真是枉信小人!枉信小人!”
陆载推开三善,慢慢地走到西乞无冥面前,弯腰致歉。
“晚辈确实是先斩后奏,念想大人爱子之切,也只能先斩后奏,还请大人······”
“我呸!别跟老巫扯这些,你既然已经知道我儿染上了咒禊,那就用那个祓禊术除掉啊!你搞这些是不是别有居心!”
“直接用祓禊术是无法除掉禊咒的。禊咒是人所生所长的环境,对人耳濡目染后潜移默化而成。正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难道朱者说几句话就能改变黑者吗?要除禊咒,先治心境。族人们不愿亲近孤鸰,孤鸰也对族人们有抗拒和怨恨,只有解开这个心结,孤鸰的禊咒才有希望除掉。否则,就算我强行施术,族人们还是会对孤鸰心存芥蒂,孤鸰也会因心中怨恨未除而再染咒禊。若第二次染上咒禊,想除掉就是难上加难了呀!”
“那你为什么不去保护我儿!你跟在他后面保护他呀!”
陆载摇摇头,“我终究是一个外人,一个外人跟在少主身边,只会加深族人们对少主的陌生和成见。如果我是偷偷跟在孤鸰身后,那万一真的有危险,我断然出手相救。救了第一次后,族人们便有了警觉,孤鸰也就有恃无恐,那彼此相处便多是虚伪造作。那样一来,岂不是全无意义?若让西乞蝉保护,那便大大不同了······”
“够了够了!你的意思是,我儿要去此咒,横竖都是去送死?”
“以性命赌真心。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以性命赌真心,以性命赌真心!你说得真轻巧!他妈的不是在赌你的命!”
“哎呀,大当家的,”发女也劝道,“少主也都十六岁了,巫力巫术也渐渐精进,你老人家还担心什么?你总不能管看他一辈子吧?他会照顾好他自己的。”
“他会照顾好他自己,可在西乞一恪那班虎狼之辈的眼里,他就是一只羊!”
陆载看着暴怒躁急的西乞无冥,心生无奈与不安。
他开始有点悔恨,有点责怪自己,是不是太轻率地做出决定。
他是不是轻视了,族人们对传宗接代的执念,以及对孤鸰的偏见。
正无言僵持间,一把气若游丝的声音从西乞无冥身后响起。
“呵呵,你们这吵了半天,吵出什么结果了么?还吵得别人睡不着觉。”
陆载望过去,刚刚好和白华的目光对上。
虽然是一副病态,但眉宇间还有铮铮英气。
西乞无冥回头怒道,“阆鸣之女,你敢对老巫如此无礼?小心老巫给你一掌!”
“无冥前辈,且听晚辈一言。陆载做得对,就算西乞孤鸰身上没有咒禊,他也必须迎来这样的一天。”
“你什么意思?!”
“西乞孤鸰是西乞家的少主,也即是未来的大家长。他如果不和族人互相熟络亲近,互相信任依赖,那以后怎样来当这个大家长呢?怎样来领导西乞家呢?谁又会信服他,为他卖命呢?”
“简直是外人的荒谬!等老巫百年之后,我儿自会继承何其强大的白虎巫力,到时候谁不敢不服不从他!”
“那晚辈斗胆一句,大人既然也是西乞家大家长,又拥有比其他族人强大的巫力,那为何如今身陷囹圄,被族人反困?”
“你!”西乞无冥不禁勃然大怒,“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陆载也有白虎之力,怎么不见人服他?”
“这小子不是姓西乞!”
“那现在的西乞孤鸰顶着西乞少主的名头,也是无法服众,反而遭人人喊打,与陆载一外人何异?恐怕连陆载都不如!”
“你!”
西乞无冥又要对白华动武,发女和三善赶忙架着他,“西乞家如果没有老巫没有白虎之力,那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心悦而诚服也!大人口口声声说,西乞孤鸰乃西乞家的希望。难道这个希望仅仅是你儿子比其他孩子长得健康好看一点而已吗?难道不应是带领西乞家去百年之积弱,重返中原,走向复兴的希望吗?”
“你!你!你这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什么重返中原,走向复兴,你满嘴西乞一恪之言!满嘴西乞一恪之言!”
白华确实想起了西乞一恪那句话:
“我只想在我有生之年,与我族人一起重返中原,杀遍三大家,报诛族之仇!”
受此等灭族屠族之咒,哪怕近三百年后,生人仍深受其害,那再强烈的仇恨之心,也是无可厚非。
“无冥前辈是双目失明,也就无法看到族人们那凄惨如鬼的样子。何其漫长的三百年,苟延残喘活下来,你要一群鬼马上接受一个人?这如何能够?要破此局,西乞孤鸰不以身犯险,又如何能破?”
西乞无冥一时语塞,白华忙问道,“陆载,西乞孤鸰是自己答应了吗?”
“白华姑娘,孤鸰已经答应,族人也已经答应。”
“那便是了,我们都是外人,已经无法阻止这一切。这是西乞孤鸰的命,就算有什么危难也是西乞孤鸰命中之劫。”
归诸于命吗?
陆载皱了皱眉头。
那西乞子惠的命呢?
“你说是命?你说是命?老巫不信,老巫不信!”
西乞无冥被三善紧紧抱着,仰起白头,双眼朝天,似是望着什么。
“拣五十根稻草给老巫!拣五十根稻草!”
陆载知道他要卜筮,忙蹲下拣拾。
“你在做什么!老巫不要你拣!你滚!你给我滚!!!!”
发女也忙向陆载示意,白华和三善也向陆载投向肯定的目光。
一时窘迫,陆载只得点了点头。
他再也不发一言,默默地离开了石牢。
回到白虎城下,他没有径直进城堡回居室。
矫健的身姿一跃而起,飞檐走壁,攀上高高的城墙。
他感到心力交瘁,但求一人独处片刻。
他翘着腿,在城墙上躺了下来。
月亮在黑沉沉的夜空高悬着,孑然一身,寡落得没有一丝云儿绕过。
几缕春风飘过,远处的戈壁渐变草原,灌木和草丛在风中佻言细语。
“哎哟哟,今天真是累死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土黄色的,绣有独角鹿踏祥云图纹的酒囊。
急急地拔掉木塞,嘴堵上咕噜咕噜地喝着。
看似喝得痛快,却眉头紧皱得好像喝毒药一样。
他叹了一声,“好苦呀!难喝死了!”
说罢,又咕噜咕噜地大喝一回。
然后,他一手抹了一把嘴唇,一手将酒囊的绳子勾住,任由酒囊落到墙下。
囊嘴对着地面,光润润地渐凝成一小滴水珠,藕断丝连地要落未落。
陆载沉沉地闭着眼睛,想在这春风沉醉的月夜慢慢睡去。
胸腔内一股股辛辣的热潮拼命往喉头上涌着,不得安息间,脑海里浮想联翩。
他想起了二善,想起了阿孜,想起了马歧之。
他想起了阆鸣,想起了白虎,想起了赫拉。
他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人,身边的人,亲密的人,除过咒的人。
他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久远的事,眼前的事,除咒的事。
他开始追悔回省,想想自己除咒的方法是否合适,对宿主是否是最好的。
他一想到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譬如阆鸣之死,二善与马歧之之别,他就会情不自禁地“啊啊啊啊”好几声,整个人都抓狂起来。
囊嘴上的酒珠,终究滴下了地。
恰逢也有一滴水珠,不觉意地滴在陆载闭着的眼皮上。
他正苦思冥想,心乱如麻,眼皮突袭而来一股清凉,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几下摇晃间,他竟从城墙上摔了下来。
满身惹上沙尘,他踉踉跄跄地挣扎起来,一种落魄酸楚的难言之苦涌上心头。
他一手攀着墙,低头弯腰,霎时间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他今天一整天都没吃过什么东西,这下子干呕得撕心裂肺,受伤未愈的胸口更似是被火灼烧一般疼得难受。
他正不能自己间,一滴滴冰凉纷扰而来。
它们落到他的头发上便隐匿起来,像一条条冰肤的小虫子在发际里偷偷潜行着,然后出现在脸庞上,顺着鲜明的轮扣淌落下去。
下雨了。
雨不大,雨点如针,直透心凉。
是春雨,春天的甘霖,浇解着戈壁一整个冬季的渴望。
滴答答的轻柔中,湿漉与昏沉,他感觉到头有点晕。
他正寻思着,是不是自己刚才空腹一下子喝了太多酒,导致自己不胜酒力。
这可是山术食饵之大忌啊!他想着想着咧嘴笑了。
可还没想彻底,他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
春雨的冰凉并没有掩盖疼痛,反而让痛楚更加鲜明。
外人只看到他伤口愈合的奇迹,却漠视了伤口之下的伤痛。
那种刻入骨髓浑进血液的伤痛,在烈酒和冷雨间颤颤而发。
他慢慢地攀着墙壁爬起,发现雨墙湿滑,他再一次滑倒。
他挣扎时,一只冰冷的手伸进了他的腋下,将他扶了起来。
周围的雨点在黑夜中串成一道道银光偶现的白帘,但他头上已是无雨无风。
“陆大人,你没事吧?”
“哦,原来是西乞姑娘······蝉姑娘······”
“大人就叫我蝉即可。大人受伤了?被大家长打伤了?”
“不是不是,我是喝酒喝多了。”
“喝酒喝多了?你身上一丁点酒气都没啊。”
“呵呵,洗尽人间酒俗之气,正是春雨之功啊。”
“唉,我正担心大人没带伞呢。来,我们快回去吧。”
“等一下,等一下!”
他弯着腰,一头长发婆娑地寻探着地面,好像在找着什么。
“大人在找什么?让蝉来帮你吧。”
“一个酒袋······一个酒袋。”
“酒袋子城里有很多······”
“这是阆鸣送给我的酒袋子,何其珍贵,岂是其他酒囊饭袋可以媲美!”
“好好好,我来帮你找找。你先撑着伞。”
只见那冰冷的手将伞把塞到自己的手上,然后眼角一个身影掠过。
那苗条修长的身影,在靡靡雨夜中,一边握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低头弯腰。
就像遗落的蝉蛹,守望在冰封的荒漠,竭力去呼喊着遥远的雨季。
就像末世的孤蝶,展翅在梦境的繁华,无奈去嘶哑着伤逝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