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二十一章银辉宵(四)
女人好奇的眸色刺痛了徽玉微凝的目光。
“大人…?”
见他停下手中动作,看向自己愕然失语。若颜的笑容不由得柔和了些许。
“大人…可是有难言之隐?”
片刻后,那男人回过神,只挂上了若无其事的笑容。
“娘娘、娘娘可是过言了。在下…”
“在下儿时随父亲街头卖艺时……”
“确实…习过些皮毛。”
…
“嗯,都是些花拳绣腿…”
“不值一提。”
他垂下眸色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包扎完成了最后的工序。而若颜疑惑中,不禁联想起了多年前,自己误闯宫中的惊魂一夜…
“那夜,宫中曾遭刺客…”
“后来…府里侍女聊谈之际也谈及,那刺客…”
“受了伤,身着一袭白衣,身型…确与我有几分相似…”
“所以……出宫之际,才会…”
“难道…?”
…
“这样,多少能减缓些疼痛。”
“待娘娘回去以后,若是可能…”
“还是要请大夫来看过为好…”
似怕眼前人琢磨寻思,徽玉一番谨慎确认后、又抬头满眼温柔道。而思绪被打断的女人凝望着这明亮的浅眸,一时间陷入了深深的质疑中…
…
“方才在暖音阁…大人说…”
“曾与父亲,流落于街头…?”
待折回梅林时,若颜终究耐不住满心好奇,向这自愿送自己一程的男人开了口。
看着勉强前行的女人投来了纯挚的目光,徽玉勉强点头、又一记苦笑。
“大人的父亲,可是…”
“可是那位管理暖音阁藏库的宛乐师?”
此刻的雪径被月色照得透亮,盛放的白梅从覆雪中伸出瓣蕊,将阵阵暗香弥漫在了清冷的空气中。背后的追问接踵而至,徽玉只一边摆弄着手中长笛,一边自顾自地走着。
“正是。”
他不厌其烦地笑以回眸。
“那大人的这把玉笛…”
若颜好奇地圆睁了双眼。
“再过数日…”
“就是在下的生辰了。”
“此物…”
“是我生辰之日母亲留下的遗物…”
徽玉轻描淡说罢,若颜一时语顿,不由神色凝重道:
“对…对不起…”
看着自己的道歉并未改变眼前人的颜色,她难免为自己的好奇生出了丝丝无措。
“我、我见大人常随身携带着此物……”
“而大人、大人的笛声更是令人心醉神驰…”
若颜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自己心中的真实的感受。而眼前人却突而停下了脚步……
“大人?”
只见那背影双肩微颤,似有百般忍俊不禁。
“怎么了?”
若颜小心翼翼走上前,侧去愁容,男人终再克制不住满面笑容。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在下自然不会介意。”
“只是…娘娘…”
他收敛了玩笑神色。
“这…”
““大人”的称呼…在下觉着着实生分。”
“这往后…可否免了?”
男人立于月光下的身影挺拔而纤秀,而他温柔的神色更是透出了浓浓暖意。见那娇容微怔,目光不知所措,他又笑道:
“在下宛姓,名徽玉。”
“娘娘若是不介意,这往后…”
“唤在下徽玉便是。”
…
男人的坦诚让微风拂动的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片刻后,若颜渐融开了释怀笑意…
“方才之事…”
“兴许,是我多心了。”
“此人虽行事自由不羁,琢磨不定。但数次相助于我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他看上去…倒…”
“也并非恶人…”
她思虑再三,释下重负,眼中含起楚楚笑意。
“徽玉…”
“在。”
…
“徽…玉??”
“嗯…”
见女人面色红润,眼含希冀,徽玉只声声应和、满面欣然。
“徽玉…对了,方才你说,还有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
“嗯。”
…
“难道说…”
“你的生辰…可是…”
…
“三日后。”
未待细问,乐师的既答已正中若颜心中的预感,她直直看着前方人的身影,一时忘却了脚下的疼痛……
“怎么了?”
徽玉凝眉而笑。
…
“你…可知时辰?”
“午夜…”
“子时。”
…
“我…我们…”
看着英俊男子疑惑满面,若颜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了起来。
“我们…”
…
“竟是同年同月同时而生…”
…
天垂月圆的浓夜中,双目重合的不远处,高低错落的梅枝间,一袭刺绣着蕙兰纹的青墨色便服拂过重枝,扫上石桥阶石,在倒影着月色的堤岸边停下了脚步……亲王神色凝重、双手抄于袖中,而其身后不远处,范鄂满面谨慎地紧紧跟随了上来…
“王爷,今夜您不去那王侧妃处,却还是寻去了涟珠院,只怕明日,明日那三姑娘…”
却是自己的不解未入那人执着的心。元俨愁容不展、始终不发一言。
范鄂知他为了若颜不明行踪之事正心生不悦,更明白他今夜未惊扰涟珠院下人,只因心怀愧疚…
“她…这是心中有怨…”
“未告之本王。”
“又一个人,跑去什么地方散心去了……”
元俨面带无奈,幽叹着环顾起了四周…
那忧心重重的目光扫过白茫茫的枝头,下一刻却在暖音阁的方向恍然停了下来……
…
“这世上…可有如此巧合之事?”
沉默相望的两人心中,同样的疑问不禁油然而生。徽玉怔怔地看了若颜许久,一时间突然觉得,自己与她不仅似曾相识,这些年对她与日遽增的在意更仿佛出自某些因果宿命的缘分。
“她于我而言…”
“是莫名重要的存在。但…”
“她的夫君却是那人的至亲…”
“倘若有一日,我若连她至爱之人的性命也有心夺去,她…”
“可会对我心怀恨意?”
徽玉漫无边际地惶恐想着,幽潭一般的眸子深处,仇恨的种子里初次生出了不忍的悸动……
“徽玉?”
若颜盯凝着他难有的凝重神色,娇容难掩笑意。
“没想到,大人一向自喻风流洒脱,也会有如此沉重的神情?
她向徽玉侧过脸玩笑道。而徽玉瞬间收起了心事,只瞥了瞥嘴,将焦灼的目光移去了别处。
“瞧您这话说得…”
那人骄傲远视的目光中,倒映着女人温柔的笑容。月色流淌中,两人感怀甚多,却又数度流转目光、欲言又止。
“时候不早了,娘娘若再不回去,下人有所察觉,定要像上次那般…到处寻您了。”
“…”
就在若颜微叹以颔首,开始了磕磕绊绊前行的步伐,那身前人突而想起了什么,只见他从腰间取出长笛,将笛柄的一端回头递给了自己…
“这是?”
若颜抬起了不解的目光。
“若是娘娘不介意,那…”
“执此物随我走…”
“可会省力些?”
瞬间,梅香乘风拂面,而那人温柔的瞳色倒影着满园银辉,映入了她粼粼星河的眼眸中。一番凝神思量后,她泛上释然笑意,小心翼翼地握过了笛身…
…
覆雪银枝间,这持笛一前一后行走的身影尽入了那抄手而望的男人眼中…看着男人迎风而立,面色肃然,范鄂惶恐地跟上了前。
“王、王爷,这…”
对于眼前的一幕,这身边的下人亦是分外诧异。
“那…那位…”
“乃是暖音阁掌库宛卓生之子…”
在男人的沉默中,侍从只谨小慎微地打开了话匣。
“他、他父亲曾于魏国公府上做事,与过世的国公大人颇有几分交情…”
见元俨神色凝重,不发一言,这忠仆又不知所措地继续说了下去。
“这位宛乐师…”
“仰仗国公大人的关系,深得王妃娘娘赏识,更…”
“是皇后娘娘钦点的宫廷乐师…”
想到这男人不流于表面的情绪,范鄂一时语塞,终是不敢再贸然揣度下去…
就在气氛趋于僵持之际,那凝神遥看着远处的目光回过神,只微眯起、任由嘴角带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暖音阁如何,本王…一向交给王妃打理,确不详知。”
元俨回过柔媚神色,若无其事道。
“如今看来,倒确如她所说,人才济济,且各…”
“卓尔不群……”
…
“王,王爷…”
说罢这番话,元俨已振开了袖裾,背手折回了来路。而范鄂诚惶诚恐地听着他的话外音,折返的脚步分外沉重起来…
“所以,您…”
他忧心两人的处境,忍不住向那背影之人的内心探究了起来。只见天际的银辉下,男人沉默行走的背影越发缓慢下来…
“她是…”
“本王的侧妃…”
“本王…”
他微侧过脸,看向身后人的笑容甚是苦楚。
“本应相信她…”
…
“不是吗?”
眼见那回眸含笑片刻,又流转去了前方,随从愣怔了神色,方涌上了万分动容……
他不知眼前人的这番话究竟是发自肺腑的感言,亦或是勉强说服自己的理由,此刻只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无奈和勉强维持的隐忍…
就着月色他跟上了男人的脚步。
“今夜,您…可还回涟珠院?”
想起此刻总算寻找到侧妃的所在,他又谨慎地确认起了他接下来的打算。不过片刻,有轻叹回过耳边。
“今日…”
“茶茶与那孩子方入府,此刻…该已歇下了…”
他沉下眸色,将方才的一幕默不作声地收进了心底。接而理了理衣袖,又将手抄进了袖笼…
“我…”
“去瞧瞧她…”
…
“夜雪路滑,您小心脚下。”
范鄂忐忑不安地点头,又在前方谨慎地领起了路……待主仆两人折回了苍南院,傍晚一片喧闹的院子中已覆雪皑皑、万籁俱寂。
元俨踏进院中,途径正屋前未有一丝犹豫,便在值夜侍女的引导下,径直走进了一片漆黑的侧屋…
…
他于榻边坐下,看向榻上熟睡的小女孩,目光落在那月光下洁白细腻的脸颊上,一时间眼眶竟有些温热起来…
待这片刻感伤拂过心头,他回过神,整理好心中凌乱的思绪,便将落下的被角又往女孩的肩上提了提…
月色下,女孩伤痕累累的手臂映入了眼帘,他握着被褥,目光一时间凝固…半晌,他疑惑地回过头,用一方凝重的视线对上了身后值夜的侍女。小侍女意识到蹊跷之处,顿慌忙下跪,声声道起自己亦是王府中旧人,这相府中带过来的贴身丫头,只有这榻上的女孩一人,至于她们在相府中的过往,自己一概不知等诸类缘由…
听她一口气如是说,元俨紧凝的厉色方有渐松…他深叹了一口气,缓缓给女孩盖好棉被,起身看向跪地俯身、满脸惧色的下人,只若无其事地起身往屋外走了去…
“今夜本王来过之事…”
立于门槛之下的身影从月色中转过了半截肃穆的侧颜。
“不得说与任何人。”
说罢,这身影便又迈开沉重的步伐,往院外缓缓走了去……
……
男人的离去走得了无声响,而新婚之夜的红烛罗帐中,女孩的泪亦流得晦涩而不堪。
“明月,若是…”
“你能听见这世间之人的乞怜,可否…”
“也能分一丝清冽之色,映照来我等可怜之人的心隅?”
床榻之上,女孩仰起满面泪痕的面容,而床榻下,狼藉不堪的屋内陈设尽是今夜在下人的劝阻下痛苦发泄的结果……
“那一日…”
“他收下了我亲手攀折的茶枝。”
“亦对我笑得温柔,我本以为…”
“在对长姐的愧疚下,对我,他多少生出了几分怜爱之情……”
“但是,就算是这样的卑微祈求,终究还是浮云过眼,抹不去他的残酷无情……”
“在他心里…”
“那个人…”
月色下,一只萤虫幽幽而来,停在了窗栏之上,女孩含泪凝望着,只觉得心中的恨意无止尽袭来,已然要淹没了不能自已的心…
“如今,我虽如愿以偿嫁给了他…”
“但这往后的漫漫长夜,无望人生,又该如何渡过呢?”
“长姐之死,是我一手促成,但…”
“谁又知,我这十数年的人生,亦度日如年,无望可期。”
“唯有这一人…”
“是我此生里的月光,唯一的…”
“希望…”
…
宵夜的漫天辉色消退于天际,月色沉进了斑驳的晨雾里,东面的青墙上,浅金色的晨光缓缓爬了上来…清晨时分,元俨回想起昨夜的桩桩件件,犹豫再三,终究还是赶在朝议前,从元燕殿顺道去了一趟苍南院。
他走进院中,看着议论纷纷、形色匆忙的侍女们接踵而至的慌忙行礼,心中不免踌躇起了措辞。
“唉,你们都说,王爷这是怎么了?”
“相府女公子们未出阁之时,便得王爷百般照拂,如今…”
“这入了府,倒是得了这般冷遇。”
“那大女公子入府之时如此,如今这三女公子做了侧妃,怎么还是…”
“唉,你这就不懂了。”
“王爷虽与女公子们交往甚密,但…”
“这二女公子、三女公子是王爷从襁褓之中看着长大的,如今突然成了枕边人,你们让王爷一时间如何自处?”
“经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也有几分道理…”
…
他踏上石阶,走至正屋房门前,耳边隐约的议论却似说中了心中苦楚,使他扶上门栓的手又一次停下了动作。一番叹息之后,这满怀无奈之人方用力推开房门,缓缓踱进了房中…
昨夜茶茶的任性之举一路上他多少有所耳闻,而此刻环顾屋中四周,已收拾整洁的屋中陈设、淡淡袭来的白檀焚香却远出乎他的意料。他抄手走至里间的屏风之后,只见床榻之上,女孩褪去了昨夜沉重的凤冠霞帔,只换了一身素色干净的背子,发髻梳得整齐,略施粉黛的娇俏面容正神采奕奕地看着自己…
这妆后与庄雅有几分相似的清丽之姿让元俨一时间愣怔了神色,他心中涌起百味杂陈的复杂心绪,只将昨夜的某些猜忌与不满又收进了心里。
“茶茶,见过王爷!”
女孩起身行礼,笑意盈盈的脸上未残留丝毫不满的心绪。
“昨夜…”
元俨正要开口,茶茶却起身,悄悄拉过了自己的一角袖裾。
“听闻王爷昨夜酒醉身体不适,所以暂回了元燕殿休整。”
“我让韶华泡了醒酒茶,这离朝议还有些时候,不如…”
“您…喝了这盏再走?”
还未等元俨有所回应,这女孩已起身,笑着向一旁的侍女招呼了起来。
不过片刻,待这男人面上推脱不得,于桌边暂且坐下,一侍女的身影便持着案几,掀开珠链,从外间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韶华!”
“来,将这茶呈给王爷。”
明媚少女坐于元俨身边,笑意盈盈地向侍女吩咐道。她的目光追随着这侍女战战兢兢地行礼,放下茶具,又低垂着目光给茶盏里沏上了热气腾腾的茶水…
在这桌边身份尊贵的两人聚精会神的注视下,侍女心中忐忑万分、手止不住地颤抖…
就在韶华恍然出神之际,茶水已然溢出了杯沿。她猛然回过神,慌忙回正了手中的茶壶。只可惜此刻茶水蔓延开来,沿着桌沿而下,淅沥滴落在了元俨的外衣上…
“韶…”
霎时,茶茶面色大变,她苍白着脸,惶恐地看向一旁的心上人。见元俨沉默不语,目光却凝着韶华出神,这让她不由得回过了目光,生生咽下了心中的不解…她机敏地接过侍女持来的手巾,手忙脚乱地替男人擦拭了起来……
“王爷…”
“我这府里带来的侍女年纪尚小,做事亦毛手毛脚的。”
“茶茶瞧您这身朝服弄湿了,可要让人去元燕殿替您取身替换的衣裳?”
她卑微而谨慎的话语说尽,发现男人并无回应,于是抬起头,方发现男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因害怕而委屈含泪、俯身擦拭地面的侍女身上…
“王爷?”
她不解的神色更添了三分。
“王爷?”
直到自己的话语唤回了他的意识,这男人方回过头,一脸漠然地看向了自己。
“王爷,茶茶方才问您,可要让人去元燕殿取身替换的衣裳?”
她娇声楚楚地说着,紧挨着元俨坐的纤小身躯俨然已扶靠在了他的肩侧。
“噢。”
元俨假意叹息,掩饰了方才一时出神的举动。接而又站起身,离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孩下意识拉开了距离。
“不用了。”
他一语果断拒绝,理了理衣裳,又抬起了一如既往淡漠的眸色。
“时候不早了,本王…要走了。”
“昨夜你方入府,想必…”
“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
女孩惆怅若失的目光中,这男人又挂上了丝丝温柔的笑意。
“你放心,既然本王答应了你父亲这门亲事。”
“这院中的茶树也好,你平日的衣食起居也罢……”
“只要…你开口。”
“本王力所能及的地方…”
“皆可满足你。”
看着知茶一时语塞,这袭华服的身影只浅浅含笑着看了自己一眼,便又抄起手往外间走了去。
…
“他…”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孩孤身坐于床榻上,红着眼圈,看向身边不知所措的韶华,满含讽意地笑道。
“他这是摆明了与我说,他什么都可以给我,唯有…”
“他的心,不能属于我?!”
…
“小姐……”
“您兴许是想多了。”
“我怎么,怎么觉着王爷他…”
“他是在顾及与您多年如父如兄的情份,所、所以不愿立刻转变与您之间的关系。”
“如…父如兄?”
知茶扬起嘴角,看向一旁谨慎小心的女孩,想起他入神的眼眸,只觉得这话从她的口中而出是如此讽刺。
“如此想来,韶华,我们在府中时,他…”
“待你可一点不亚于我与姐姐们。”
“我…我现在怎么觉着。他看你的眼神…”
茶茶冰冷的笑容笼罩上了韶华光洁的面容。
“可没有半分如父如兄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