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十七章须臾(三)
侍女的提议让懿君踌躇了神色,片刻后,这尊贵的女人谨慎地垂下了目光…
“我与元俨的过去…”
“让元侃他介怀多年…”
“此事…乃是他的家事…”
“我若插手,倒是会坐实了那些言官的风言风语……”
想起前朝外戚紧盯着自己的双双眼睛,懿君只觉得胸口若有千钧重负……
…
“但是娘娘,公主那边…”
一旁的念晚凝神忧心道。
“妙元那边,暂不让她知道也罢。”
懿君叹息着,轻攥了攥手。
“待有时间,我会与那孩子好好谈谈…”
女人拿捏着分寸,侍女只恭顺地点了点头…
夜幕低垂于苍翠间,两人透过层层枝叶回首去庄雅黯然垂泪的身影,心中虽涌上了百味杂陈的感伤,却又甚是无能为力……
“走吧。”
提醒着那频频回首的贴身侍女,女人只是回过了头,将淡漠的目光又放进了前方朦胧的夜色里……
…
待主仆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梅林之中……此刻肃宁殿外的廊亭上,庄雅就着脚下模糊的月色,拖着沉重的身体,失魂落魄地走至了殿门外…
她驻足垂目,深吸了一口气,又伸出手缓缓推开了殿门…
随着衣裾摩挲过门槛,跨进殿内的脚步渐止,顿有袭袭凉意扑面而来,转瞬包裹住了自己的每一寸肌肤…
庄雅茫然地抬起头,无助地环顾去漆黑空旷的殿中陈设,只觉得这无人所居的内殿甚是斑驳凋敝,处处透着凄凉。
“爹…”
她摸过排排廊柱,一边小心唤着那至亲,一边在浓夜中徘徊了起来……
“爹…?”
一声声小心谨慎的呼唤回响在空旷的殿内,女人边走边陷入了疑思中…
…
“爹他…虽道有话与我说,但…”
“但他为何…选了如此偏僻之所?”
带着丝丝疑问,女人缓和着心中与这至亲的爱恨纠葛,苍白的面庞左右探寻着,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就在她小心翼翼地走至隔开里屋的屏风前,乌云后,月光透过窗栏,照去了玉白色的屏纸上…浑圆的瞳孔中,有一团浓影从那屏纸的内侧渐移而过,接而又一晃而去了边侧…
“是谁?!”
女人圆睁着眼,心中的恐惧倾涌而出。
“谁在那里?”
她颤抖着话语,紧张地攥紧了裙边。此刻在那孤苦无助的心中,她不曾料到茶茶会因为与自己口角而离开,更对自己丢下了明舟,独自前往此地而感到了些许后悔。
“爹…”
她轻缓着心中的恐惧,努力说服着自己,故作镇定地与那人影问询了起来。
“爹?”
只是自己的呼唤并未让那人有所应答,庄雅疑惑的余光转而流下,却是从那屏风的木缘处看见了一角衣裾……
衣裾上熟悉的青竹刺绣映入眼眸,她凝目惶恐,鼻中顿涨开了酸楚…
就在女人意识到什么,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恍然滚出,屏风后,一张清秀脸庞终是满凝着自己小心翼翼的目光,缓缓移进了视野中…
“子沛…”
就着窗外清透的月色,这镌刻进梦境中的一双痴情目眼眶通红,亦是噙满了泪水。
“子沛…怎么…”
“怎么是你?”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男人目不转睛的悲视中,这女人圆睁着眼,步履维艰的身体更是僵硬了起来……
“爹…”
“爹…他人呢?”
女人勉强挤出苦笑,只觉得这一切甚为不真实……
“雅儿…”
万般悲悯咽去心中,男人缓了缓欲抚上她肩头的手,终是吐露出了这令他魂牵梦绕的名字…
“雅儿…?”
“你…你可是终于想通了…?”
“可愿意来见我一面了?”
男人的话语卑微而忘我,更将女人的质疑如云烟般散去了耳边。
“子沛,你…你误会了,我…”
“我来这里,只因与父亲有约…”
“你听我解释…”
…
“雅儿!”
男人提高了音量,一语打断了女人的辩解。此刻在他情绪高涨的心中,满满皆是与眼前人的温存和期许。
“雅儿,你……”
见庄雅满面泪痕不语凝噎,他顿为自己的焦躁生出了惶恐愧疚,接而放缓了语调…
“雅儿,你在说什么糊话,今夜…”
“今夜难道不是你寻去知茶那里,求她替你我牵线,才有了我们这次见面的机会?”
…
“雅儿,你…你可是想明白了?”
…
听见这事情的原委,女人愣怔了神色、呆立在了原地。月色爬上了她苍白的侧脸,长睫下,泛着微光的泪痕在入窗的习习煦风中渐有了些许干涸…
“雅儿?”
女人突来的沉默,让男人苦痛不解的模样更甚了数分。他鼓足勇气,抚上了女人的肩头,却是当他触碰到那身体的瞬间,却诧异地察觉到了眼前人止不住的颤抖…
“雅儿,既然我们已相见…”
“你…你为何不能与我坦诚?”
…
“雅儿…?”
“雅儿…”
…
“雅儿…?”
耳边重复的呼唤瓦解了自己心中的防线,泪珠止不住地滴落下来,那声音回到脑海中,又渐渐清晰了起来……
女人抬起悲凄的双眸,动容地看进了那爱怜的目光里…
“子沛…”
待她凝泪清醒了几分,挣脱了那双手,紧紧抓上男人袖裾,凝眉下的怒目已是满盈泪水。
“我根本,我根本没有拜托她做这一切!”
“今日来这里,只因为…只因为我与父亲有过约定。”
女人斩钉截铁的解释让男人徜徉上了一脸疑惑。
“但是、但是知茶她…”
此刻在男人的眼前,这女人悲痛欲绝地顺过袖裾握紧了自己的手臂,簌簌而下的泪水已是彻底决堤…
“雅儿…?”
“雅儿?”
他反握上她的手,试图将她从恍惚中唤醒。
凝视着这满怀爱意之人,庄雅止不住痛楚地抽泣了起来……片刻后,她喘着气,竭力舒缓过情绪,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又迎上了男人关切的目光。
“子沛,你、你听我说…”
“今日之事…”
“定是事出有因…”
……
“知茶…知茶让你我见面,她…她一定是有所企图…”
庄雅恍惚着面色,已是彻底醒悟,心如死灰。
“我与你的事情若是被公主知道,皇上…皇上定会震怒…”
“姑且不说这谪迁之罪大抵躲不过去…”
“而你与惠国公主的婚事,也定会岌岌可危…”
…
“子沛…”
女人握过了那双温热的手掌,看去男人甚为困惑的泪目,眼中更泛起了无助的涟漪。
“子沛,你不能…因为我…”
“因为我而失去了前程。”
“世人皆道…”
“男儿志在四方,这往后余生…”
“你定会有更多的作为…”
“去完成更多有意义的事情。”
…
“子沛…”
…
却是她一番苦心的劝慰并未听入这痴情人的心中,他反握过那扶在自己手上的手,只是强忍着满目湿润。
“所以…”
……
“所以这就是你选择他的理由?”
话语既出,一瞬间,庄雅含泪凝滞,到了嘴边的话愕然又止…
片刻后,那脸庞上浮上了丝丝不自然的苦笑…
“子沛…”
“我…我不…”
……
“不错…”
还未等她解释,男人苦笑着又一次打断了自己的话语。
“王爷…王爷与我有知遇之恩…”
“论克己奉公,贤明仁德…”
“声名作为,我无一点能与他企及…”
“你…”
“你若为他改变心意,我…我亦无话可说。”
一语后,仿佛是与眼前人置气,男人神色黯然地垂下了目光…
“子沛?”
“子沛…”
“你听我说…我与王爷……”
“我与他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
“你可以说反悔就反悔…但是…”
“但是我…”
他自说自话地打断了庄雅的辩解,俊秀的面容上已不可自制地泪如雨下…
“但是我无法与你一样就这样放下!”
他抬起目光,紧紧握过了庄雅的双臂,不受理智所控地将这可怜人儿一把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女人满面惊惧,却是此刻男人几近绝望,孤注一掷的有力动作让她毫无气力挣脱…
“雅儿,为了你,无论是谪迁,还是与她和离,我都不在乎!”
“雅儿…”
“我这一生,求功名、争利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我只知道我若就此放弃了…”
…
“我这往后余生,只会活得如形如枯槁,生不如死。”
“为国为民为大义,这些…这些道理我以前只觉得模模糊糊不甚明白。如今…”
“我…我也不屑去弄明白了。”
“在这世上,男子皆可为了这些大道理而牺牲己身所爱,但是雅儿……”
“雅儿,我…”
“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只要你…”
“我只要你一个人。”
“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
声泪俱下的悲泣回响在脑海里,所爱之人赤诚痛诉的一番话更是让庄雅哑口无言,她干涸着泪目,只是痴痴地看着他清俊的脸庞……
耳边的心跳剧烈而密集,此时此刻,这颗心中的纯真之处又使她不受所控地被他揽进怀里,靠上他肩头,无可救药地深陷进了那些美好而自由的回忆里…
月色凉冽如清泉,流淌这依偎在一起的双双人影上…
“雅儿…”
男人握上身边人的手,抓紧着女人安静下来的间隙,又欣慰道:
“雅儿…”
“明日,明日我就去面圣,求圣上让我与公主殿下和离。”
“而你…”
他垂下目光,温柔地看去怀中人,心中又不免为她的立场而心痛了起来。
“你的心里…可是放不下他?”
却是自己的疑问让庄雅含泪摇头,却始终沉默不语……
“你若有难处,我可以向王爷将一切都挑明…”
“至于后果如何,我已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
…
“子沛…”
女人紧了紧抚在男人身上的手。
“这件事情…可否…可否从长计议?”
他行事的冲动让她恐惧不已,摇摆矛盾中,只试图拖延了起来。
“你既然愿意离开他,为何还要继续等下去?”
见自己说服不了怀中人,男人只觉得甚是无助。
“雅儿…你…你可是挂念你那襁褓中的孩子…?”
想起了知茶有心无意的一些话语,男人紧张地蹙上了眉头。
“允珠郡主…”
“那孩子…”
“那孩子,到底是王爷还是…我…”
怀抱已久的试探落入女人的眸中,庄雅凝着漆黑的瞳眸,伸手轻抚上了男人的唇边。
“子沛,我与王爷已有了夫妻之实,那孩子…”
“是名正言顺的郡主…”
“这一点,我容不得他人有半分异议…”
女人释然的瞳色里透过了几分讽色。
“子沛…”
“我之所以躲避,与你暂且划清界限,也因为我已为人母,所有的一切,都不得不顾及允珠…”
女人的解释让男人神色黯然了下来,他透着着无比失望的神色,酸楚地垂下了目光…
“你顾及那孩子,那我们…”
“那我们以后呢?”
“你顾及她一时,可还要顾及她一生?”
“你可是会为了她,而选择一辈子留在他的身边?”
男人痛苦的话语又逐渐高昂起来…
“雅儿,王爷他…”
“他心里没有你!”
“你在王府的日日夜夜,你与他的事情…”
“知茶多少都有知会与我!”
“他与你圆了夫妻之实,但是那以后呢……?”
“他根本就没有再来找过你!”
“他与你在一起,只是为了顾及丞相大人的脸面,让这桩婚事不为外人指指点点!”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坚持留在他的身边?”
…
“他心里是没有我!”
女人含泪仰面,回击过他口无择言的话语。
“但是至少…”
“至少他懂我…”
“他知道我想要什么,所以一切做到点到即止,封了悠悠众口,又不会三番五次地强求于我…”
“你这话是何意?”
“雅儿…你,你可是觉得…”
“觉得是我在三番五次强求于你?”
“子沛,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是…”
“对不起…子沛…”
女人慌忙的道歉下,男人已是伤心欲绝,在所爱之人的面前,仿佛放下了身为男子的最后一丝尊严…
庄雅手足无措地安抚上了这声泪俱下,固执如孩童的男人,看着他放下了所有的坚强与伪装,看着他在自己心中,仿佛依旧是那在西湖边痴痴寻着自己身影的少年…
女人闭上了眼睛,将男人扶坐于自己的身边,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一边安抚着他的情绪,一边就着月色默默叹泣了起来……
“子沛,你瞧这孤夜如此漫长……”
“宛如我们的人生,是如此昏天暗地…”
“但是呐,即便是黑得深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也会有这样的一轮明月,将我们的希望照亮…”
“陪着我们渡过无数个不眠夜……”
女人满面泪痕的苦笑迎上了那清冷之色,又侧目去了男人垂泪的眼眸。
“子沛,终有一天,那渺茫的光亮会引领着我们,让我们为了自己而活…”
“也会让我们寻回人生新的信仰和依靠…”
“子沛…”
“我们…”
“我们一定…”
“一定会有那一天…”
抚慰的话语如丝丝暖风,吹进了身边人执拗又滚烫的心里,他感受着她的体温,只觉得心中的火团渐渐燃尽,这绝望下的寂静出奇地温暖而美好,仿佛消退了心中所有的痛楚…
“子沛…”
“你可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在临安相遇相识,你在西湖边,你与我道…”
“两情若是长久时…”
随着她的思绪远去,男人亦是追忆起了与她过往的点点滴滴。庄雅含笑点头,又将目光模糊进了夜色中…
“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人笑目相视,更是将彼此心有灵犀的默契乘上了微风,卷去了浓夜之中……
漆黑的里殿静谧地惘若隔世,就在女人竭尽所能劝慰着男人,思虑着彼此再难有交集的未来之际,从屏风后的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窸窣衣响…
还未等坐在殿阶上的两人有所反应,耳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着“哐当”一声巨响,那屏风已顺势被人推去了一边…
…
“可真是…”
“好一个…”
“两情…若是长久时……”
“又岂在…”
…
“朝朝暮暮…”
随着痛彻心扉的感慨徐徐念来,一袭娇俏身影通红着眼眶,隐忍着泪目,挪步走近了两人的身后…
“妙,妙元?!”
回过头,月色衬着女孩傲意冷笑的脸庞落入两人的视野,男人不禁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可怜男人满脸不解的同时,那身边的女人亦是窘迫地涨红了脸…
“公主…公主殿下…”
她不知道这一向粗枝大叶的女孩何时悄悄藏身于殿内,而想到自己与周子沛方才的对话大约已让她听了去,不由得心生惶恐,透出了浑身冷汗……
“公…公主殿下,我与周大人…”
“我与周大人并非…并非您所想的那般…”
“我与他…我与他已…”
却是女人跪行至女孩的脚下,急切的解释并未落入女孩愤怒难当的耳中,她满目失望地打量过这付诸了自己所有爱慕的夫君,又怜悯地冷眼俯视上脚下的这个可怜女人,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已被这藕断丝连的两人撕成了无数碎片…
“子沛,你抬头瞧瞧窗外。”
女孩淡漠含泪,此刻她已完全醒悟,更是心灰意冷……
男人将目光放去窗外,此刻昏暗的梅林深处突而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更是隐动来了提灯的火光…
“公主!”
庄雅发现了这不可转拟的一幕,顿时明白了什么,她紧紧拽过妙元的裙裾,向她含泪哀求了起来……
耳边女人解释的哀求声渐渐模糊,男人凝滞着目光,只觉得身体一下失去了气力,双手不自觉搭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
此刻的集英殿中,就在元俨悄然紧握着若颜的手,沉溺于彼此频频相视的爱意中时,匆匆而来的范鄂打断了这浓情蜜意一刻,他向元俨且行一礼,得到男人的眼神回应后,紧接着在他耳边小声耳语了起来……
只见那扣着自己的手轻轻地松开,男人双手收进了袖笼,微垂下目光,挂上了一脸痛意横生的叹息…
“元俨?”
女孩不解地看去元俨,却是自己的疑惑丝毫未听进男人耳中,他无奈地遥遥望着自己片刻,一番出神凝思后,轻拍了拍自己置于身前的双手,随即便回过眼眸,匆匆转过了身…
“王爷?”
男人突然的沉默离去让若颜莫名不解,更生了些不详的预感……
而那匆匆离开的厉色划过蓉烟的侧眸,这不动声色的女人凝着男人的背影,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似是期待着一出好戏上演,她嘴角微微上扬,亦挪开了脚步……
“好妹妹,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她走过若颜的身侧,轻声提醒她道。
“听说…”
“皇上方才去了肃宁殿……”
“你可…”
“不想去瞧瞧?”
说罢,这女人便理了理衣衫,又将含笑目光流转去了远方…
“娘娘……”
若颜恍惚地看着蓉烟的侧脸,又将目光看去了身边的春蛮,见侍女冲自己不解地遥了摇头,女孩只揪上心,懵懂地跟上了女人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