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十七章须臾(二)
夏末的庭院,又到了木芙蓉盛开的时节,女孩倚靠在窗台边,一边听着院中繁雪摇曳着枝头的沙沙声响,一边专心致志地做着手中的针线活。这静谧的时光淅沥流逝间,廊亭中侍女托着新沏的茶水走进了正屋…
春蛮将手中的案几放下,看去女孩娇容低垂,手中的动作已近收尾,那欣慰的面容又挂上了心疼和难解。
“这件短衫…”
“您都做了一月有余了……”
她一边沏上茶水一边无奈道。
“您如此替她用心,她王庄雅…”
“可未必将您的心意…”
“放在心上。”
待这怨恼说罢,那盏茶水已递上了若颜身边的茶几。
“蛮儿。”
女孩满眼含笑,理了理已完工的短衫,将目光放去了一脸怨气的春蛮脸上。
“你替我瞧瞧,这一年有余,我这手艺…”
“可是有长进?”
见女孩完全无视了自己习惯性的唠叨,春蛮深深叹了口气,只得收拾起了案几,一脸无奈道:
“有有有。”
“小姐您这手艺呐……”
“这一年,替王爷做这缝那…”
“怎能没有进步呢?”
她敷衍地嘟哝着,若无其事地忙起了手中的活。
“那么我们现在就去苍南斋吧。”
见春蛮满脸不悦,若颜忽闪着熠熠目光,一边忍着嘴边笑意,一边赶忙帮她整理起了案几上散乱摆放的针线。
“但是小姐,今夜还要入宫赴宴。”
“您这一身常服,这准备…都还未做呢。”
侍女停下手中动作,抬起目光小心地看上一旁替自己忙前忙后的若颜,心里又泛过了几分不忍。
“无妨,现在方过午时,这离酉时还有三个时辰呢!”
若颜与春蛮对视了片刻,顿又含上温柔笑意。
“但是…”
…
“没事,我们动作快些吧。”
女孩垂下的满目笑嫣似乎再听不进一丝自己的悲观揣摩。春蛮无奈叹了口气,只得默默承应了下来。
“哎,小姐,你别动,我来收拾就行。”
一番回过神来,侍女又心疼地将小腹浑圆的女孩扶坐在了榻上。
看着眼前人一阵麻利地忙前忙后,女孩将沉重的身子侧倚上枕垫,释然含笑的眼中又徜徉起了融融暖意…
……
待主仆两人收拾妥当,就着蝉鸣炎暑来到苍南斋时,已是过了亭午。若颜在春蛮的搀扶下,又一次踏进了这令她牵挂已久的院门……
似是听见院中隐约的脚步声,廊亭上送茶的侍女侧目而去,顿停下了脚步……
“狄娘娘…?”
明舟满脸诧异之色,更是脱口而出。她想起自己照顾庄雅的这近一年里,眼前的女孩几乎月月前来,不是送来各式吃食,就令人捎来嘘寒问暖的日用。而自己主人每每碰到此种情景,不是搪塞过去,便是伤叹婉拒了去。她替这女孩的执着和坚持而感到动容,却是自己的立场卑微,无法自作主张地接纳她的好意,今日见这女孩又立在了院中,此情此景下,那克制冷静的心中,竟也有了几分怜惜之情……
“狄娘娘…”
侍女向院中缓缓走了过去。
“今日是入宫之日,您这是?”
走至那主仆面前,明舟微以一礼,满脸苦笑地询问了起来。
“我…”
若颜已习惯了被次次回绝于此地,她犹豫了片刻,又渐将那想见故人一面的愿望收进了心中。
“明舟姑娘,我…”
“狄娘娘,您来得不是时候…”
“今日…今日我们娘娘方用完午膳,这已经歇下了。您若是…”
“明舟姑娘,我今日来并非找庄雅姐姐…”
若颜打断了这侍女每回同样的措辞,惘然着神色,似有垂下了踌躇的目光。
“听闻前几日,宫中尚衣局给小郡主送来了一些衣物,我想着…郡主尚还在襁褓之中,这些制式外褂和褙子倒不实穿……”
“所以我…我替允珠做了身贴身短衫…”
“也许娘娘已备着些了,但是…”
她示意身边的春蛮递上了那覆盖着绸布的案盘。
“这炎炎夏日,想必替换频繁,多添一些,或许能派上些用场。”
绸布下精美的短衫露出了洁白柔滑的一角,明舟瞧着这女孩即便被自己次次回绝,依旧温婉有礼不卑不亢的模样,心中不禁感怀释然了几分。她接过春蛮手中之物,向若颜投来了一抹浅笑。
“明舟替郡主谢过娘娘的一番苦心。”
“不过…”
“我们侧妃娘娘一向不爱用他人之物,这能不能收下,还…”
片刻的思虑后,她又释然了笑容。
“容我替您问一声。”
她凝上了若颜温柔的眉目,俨然收起了几分平日的淡漠疏离。
“多…多谢姑娘。”
若颜抬起诧异的目光,探了探侍女温和的神色,便瞧见她接过东西回过了头,往厢房的方向袅袅而去了……
…
正房中,故人所赠之物摆放在女人的眼前,庄雅倚靠在床头,不禁痴痴地出神了起来……
耳边侍女的劝慰之语一遍遍入耳,她无暇细听,只是忍着泛红的眼眶,伸出手,摩挲上了那短衫柔软的边角…
待指尖轻触到了那工整细密的针脚,她俯下目光,只觉得自己心中的提防在这一瞬间渐渐瓦解,似有无尽自怜自艾涌上了心头…
“娘娘。”
口中的话已说尽,明舟只是又一次唤过了这整日魂不守舍的女人。
“这孩子…单纯无暇…”
女人将侍女的话语放去一边,自顾自地含泪呢喃了起来。
“就像…我手中这素纱一般…”
“只是…”
“我这种人,怎值得她真心以对?”
惆怅苦笑浮上那清冷的面庞,女人垂下了目光,喟然而叹,又将手中之物又用绸布轻轻地盖了去…
“明舟。”
她抹去脸上的泪水,作出若无其事之状,竭力平静道:
“你去转告狄侧妃,这衣物…”
“我收下了。只是…”
“我遁入空门的心愿并未改变,往后…让她不要再过来了。”
“娘娘,您这是?!”
听见这女人吐露真心,那忙着手头事的侍女霎时震惊地抬起了头。
“事到如今,您…”
“怎么还在说这般糊涂话?”
侍女擦了擦手,疾步坐去庄雅身边,抚上她的双臂,怔愣了圆目。
“糊不糊涂,我自己心中有数。”
庄雅并未有所动摇,她任凭明舟情绪起伏地紧抓着自己的手臂,眼中却是一片黯然。
“小姐!”
那侍女脱口而出出阁之前的昵称,不禁潸然泪下,鼻头酸楚。
“允珠,她虽然是…”
“但是…”
“如今您已与王爷重归于好,皇上亦宽恕了您的罪责。”
“何况现在并没有人起疑心,您又何必…”
…
“现在是没有人疑心允珠的出生,但是…”
紧握住明舟颤抖的手,女人欲言又止,亦是泪下满襟。
“那些书信…”
“你也看见了。”
女人缓了缓激动的情绪,又将目光移去了一旁的匣子上。
“您是说周大人的那些书信?”
明舟的目光亦移去了那摆放书信的物件上。
“周大人的信,但凡您看过,我已皆替您销毁了,这些…”
“您都还未拆阅…”
见女人凝望的瞳色泛着矛盾的痛楚,那侍女又赶紧接上了话。
“您若是不想看,明舟这就替您拿去烧了。”
说罢她便站起了身,却是还未迈步,自己的手臂又被那女人紧紧地拽住了。
“你这即便全部烧了,他还是会写来……”
回望着庄雅悲切绝望的神色,明舟满眼含泪,片刻后只能又愣生生地坐了下来……
“他对我痴情一片,本已是难遏…”
“自从知道我怀有身孕一事后,那质疑更变本加厉了起来。”
女人苦笑着,将目光垂去了自己尚虚弱的身子。
“我虽写了书信给茶茶,让她不必再接受那人的“好意”,但她却置若罔闻,不仅不与我回信,更令她那小侍女次次来王府寻你。”
“我瞧那孩子可怜,怕她回去受了我那妹妹的责罚,便让你将子沛的信照单全收了下来。”
“娘娘……您…”
“您自己已履薄临深,却还如此顾及旁人…”
明舟抹去止不住涌出的泪水,哽咽的话语已是哀不可闻。
“我这么做,自有我的理由…”
庄雅挤出一丝温暖的笑容,又将泛着泪光的神色惘然去了别处。
“如今子沛…已疑心允珠所出…”
“若是让他知道真相,只怕他会一时冲动,对公主生出些破格的举动。”
“您这是担心周大人会…向惠国公主提出和离?”
“嗯,依他的性子,并不是不可能。”
“那我们可如何是好?”
“只怕…只怕那惠国公主对周大人一片痴情,又娇蛮任性,可是会惊动了皇上,生出些事端来…?”
明舟攥紧了榻上女人的手,满眼惶恐含泪道。庄雅缓了缓神,微微点了点头。
“此事…我与他已没有任何迂回的余地。”
“我虽也想留在王府里,不闻不问、踏实过日子,但是…”
“但是子沛他想不明白,也不会就此轻易放手…”
“就算…”
“就算有朝一日他周子沛想明白了…”
“但我那好妹妹…”
“她…”
“她能想明白吗?”
意味深长的悲屈愤涌在满眶泪水里,女人悲从中来,已不能自抑。
“我虽有错,但我愿意一生向佛,忏悔赎罪。”
“我只是不愿去伤害任何人…”
“如今…除了生死诀别,我、我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了…”
“明舟…”
“明舟…你能明白吗?”
女人紧握着侍女的双臂,抛弃了清高自尊的湿润瞳影中,是将些许希冀寄托进了侍女模糊的视野里。
明舟拼命点头,她明白,只有在自己面前,这倔强的女人才会卸下坚强的外壳,将内心善良柔软的一面坦诚而出。她声声应允着她的质疑,将她紧拥进怀中,百遍祈求上苍的同时,只愿这源源不断的宽慰能缓解她几近绝望的痛楚…
…
待侍女安抚好榻上之人,将她安置于被中,合上床幔,匆匆整理好衣裳走回院中时,那微挺着小腹的女孩依旧还望眼欲穿地立在原地。明舟不敢怠慢,她几下抹去脸颊的泪痕,三步并作二步地走上了前…
…
“狄娘娘久等了。”
她竭力掩饰着心中的痛楚,向眼前的女孩恭敬一礼道。
“这一年来,您的多番好意,让我们娘娘甚为惦念,如今她的心里…”
“很是过意不去……”
看着侍女缓缓道来的垂眸,这晚了整整一年的坦诚落入了认真聆听的耳中,女孩洁白的脸庞只渐显了几分细微的动容。
“您为郡主亲手缝制的短衫…”
“娘娘很是喜欢…”
“娘娘她…收下了…”
一丝惊喜的诧异泛过眼中,还未等她开口,那侍女又道:
“狄娘娘…”
“娘娘让我捎句话给您…”
侍女的话渐闻渐弱了几分,若颜抬起了熠熠不解的目光…
“娘娘道…”
“这一年…”
“时有得尔宽慰,方得以残喘余生…”
…
“妹妹恩深意重之情…”
“不胜感激,无以回报…”
耳边的话语如同和煦的暖风,扬进了女孩怀抱了几分希望的心中。若颜含泪怔立在原地,就着耀目的日光,眼看着侍女侧目而下一丝苦笑,凝了凝自己,叹了口气…
“只不过…娘娘亦道…”
…
“她与这尘缘已了…”
“您…”
“您这以后,好自珍重…”
“不必再来了。”
明舟言罢微以一礼,接而便抹泪转过了身…
渐渐,那脚步声回响在耳中,燥热的空气里,胸口似乎闷得难以喘息,女孩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是满院苍松翠柏迎着日光让人恍不开眼,那些话哽咽在喉中,自己已是丧失了话语的气力…
…
直至宫殿青黑色砖瓦上的夜空中,烟火绚烂绽开,零零星星地落入了女孩出神的眼中,若颜方才从午时的回忆中醒了过来。她缓了缓神,方才发觉自己此刻已立在了人头攒动的集英殿广场中央。
今日入宫赴宴,方才用膳中途,因宫人来报,那广场中备了一年一度的舞狮表演,接而殿中所有皇亲国戚、百官亲眷皆放下了杯酒,兴致高昂、交头接耳地接三连四踏出了殿门。而自己也不例外,此刻自己站在那个男人的身后,她回忆起了今夜,这背影时时刻刻护在自己身边,几乎片刻不离…
“元俨…”
她默念着他的名字,却是花火声震耳欲聋,这微弱的呼唤甚是难以传达。
就在她失落地垂下了目光之时,一只大手从宽袖中悄悄伸了出来,就着四周众人衣据的遮挡,轻轻勾住了自己的手指…
“元俨?”
女孩动容地抬起头,如星屑缓缓而落的点点火光下,此刻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男人微微回过头的温柔侧目……
还未等她来的及有所反应,那挑翘侧目下的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入神地看了自己片刻,又不动声色地回过了头。
那勾着自己手指的宽阔大手慢慢往上移动着,轻轻握住了自己,接而又悄无声息地轻抵开了自己的指间…将十指满扣了起来……
知道这不合礼制,又是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若颜慌张了神色,不禁微红了脸。她的余光环顾四周,却发现众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此刻源源不断的花火与广场的精彩表演之中,并无一人留意到自己与他这细微的举动…
她努力克制着强烈的心跳,已全无欣赏这演出的余力…花火的余晖闪烁在模糊的视野里,夏日的晚风吹拂着情愫交融的身心,那与眼前人于孤舟上缠绵悱恻、春泽息叹的初夜仿佛又帧帧映入了眼帘…
女孩的脸渐而滚烫起来,她羞涩地想抽回手,却是那只手紧紧地扣着自己,此刻已是无力挣脱。
似是觉察到女孩的异动,那男人又一次轻侧回过眼眸,傲然打量上了女孩害羞的模样。隐动的视界中,那目光沉默又静谧,在黏稠炙热的空气中,已是渗透出了与那夜如出一辙,丝丝欲念横生,无法克己的爱意…
明朗的夜空下,这回眸相望,四目交接的一刻宛如一副绝美画卷,定格在了不远处女人的瞳眸中…
这一幕如此似曾相识,更是触碰到了自己深藏于心底的某些记忆,那女人叹息着,又将这些记忆深深地咽进了心中。她将目光瞥去别处,却止不住此刻眼眶中越发的滚烫……
“娘娘,您今夜这是怎么了?”
“从方才开始,奴婢便瞧您心神不宁的…”
懿君身边的侍女满脸不解道。
“这里人多繁杂…”
“念晚,你替我找个清静地方…”
“我想静一静…”
…
“对了,念晚,你方才可有看见公主殿下?”
脚步落在肃宁殿偏僻的庭院内,离开了人声鼎沸的广场,主仆两人耳边的烟火声渐渐遥远了起来。
“公主殿下?”
“我方才还看见她在德妃娘娘身边说着话…”
侍女茫然不解了起来。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我们方才离开集英殿时,似乎看见那孩子离开了真如身边,这走时…”
“倒是一脸行色匆匆…”
“您…”
似是读出了懿君神色中的几分担忧,念晚又疾步赶上了女人的脚步。
“您是担心…?”
…
“…那周侍郎呢?”
懿君未顾及念晚的疑惑,只是又关心上了那与妙元一向疏远的郎君。
“周大人今晚并未与公主一起同行。这会儿…应该与王公大臣在殿中说话吧。”
侍女的猜测让女人心中更笼上了一丝惆怅。
“娘娘若是担心公主殿下……可要奴婢去寻寻看?”
看着眼前人满面愁容,念晚亦忧心难安了起来。
就在两人踌躇不展之时,一片昏暗的不远处,似有对话声传到了耳旁…
“娘娘,这肃宁殿偏远,这时候,是谁会…?”
侍女的话让懿君凝上了眉头,她遥遥看去那模糊晃动人影,侧目看了眼念晚,只是轻回过裙摆,一脸淡漠地领着她折进了一旁葱郁的梅林间…
…
“姐姐,您可要实话对我说,那孩子…”
“可是您与周大人…?”
边说着话边移步而来的两两身影中,女孩倩目含笑,似是开玩笑般凝上了身边人隐忍湿润的眼眸。
“知茶…”
女人回避着问题,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心中的隐忍已濒临极限。
“姐姐,你说…”
“你何不与爹言明,让爹替你与周大人将此事说清楚?”
“若是爹的话不抵用,您又何不与圣上谨言?”
“想必圣上知道了您与周大人的过往,他…定会网开一面,成全了你们?”
讽刺的话语映在娇笑旖旎的目光中,庄雅含泪紧攥着手,已是不能言…
“姐姐…”
女孩叹息着收回了目光,渐停下了脚步……
她缓缓转至女人身前,片刻打量过那清冷的面庞,又用指尖爱怜地划上了女人洁白修长的脖颈…
“您与那周公子…本是天偶佳成的一对…”
女孩的目光自下而上,叹息着扫过了这悲屈之人的一身侧妃华服,又忍不禁让那指尖顺着女人的脖颈缓缓地摩挲去了刺绣着青竹的衣襟之上……
“才子…”
“与佳人…”
那红着眼眶的厉目如一把冰冷的利刃,举而刺进了自己的瞳色中。女人惊惧地睁大了泪目,只觉得心脏仿佛被这娇横的妹妹一把攥在了手心里…
“是多么相衬呐?”
那目光左右钻痛着庄雅悲悯沉默的神色,接而又松开了眉头,晃过了释然开怀的苦笑。
“姐姐…”
“您怎么不说话了…”
“可是茶茶的话…”
…
“说中了您的本心?”
看着这含泪不语的女人,女孩虽满脸堆笑,却也执拗着眼角湿润,此刻更是任由脑海的思绪穿过炎炎夏夜,又仿佛又回去了从前…
…
眼前的女人自自己懂事起便在这富庶的京城中有着才貌双全,淑德宽厚的美名。自母亲去世后,她更是替代了那至亲,在颠沛孤寂的童年里给予了自己无可替代的疼惜和包容。而正因为这份疼惜与包容,也让此刻的自己觉得,至今为止这一切的任意妄为,都变得难堪和讽刺了起来……
她苦叹了一声,又想起了自己不受父亲待见的每一日…与那人的婚事,她期许了十几年,却因为父亲的一句“年幼无知”,而任由自己苦苦哀求,也未能争来一席之地……
两弯长眉下,笑眸飞着浅浅的桃色,她隐忍着眸中越发不受控的泪水,在与这至亲的对峙中,竟又不可自拔地想起了孩童时便倾慕痴念的那个男人…
耀目烈阳下,鸟语茶林中,父亲与那人的对话模糊在耳边,她犹记自己怯怯地拉着父亲的衣角,却是不敢迎上目光。这般孤僻失礼并未让那人生出一丝脾气,就在父亲难堪着数落自己之际,似有衣裾窸窣过耳边,接而一阵浓烈的白檀之香将周遭的空气包裹了起来,还未等自己所有反应,一只温暖而宽阔的手掌,已迎和着圆和寡淡的话语,轻轻地抚上了自己的额发……
这一举动让还是稚童的自己愣怔垂目,不可思议地僵在了原地……
因为那时的自己除了长姐长兄,并没有得到过父亲多少的陪伴,也没有旁人给过自己如此温暖的举动…
后来,在这份奇妙的鼓动下,自己终是抬起了小心拘谨的目光…
只见日光的背光疏漏中,一双挑翘细长的含情凤目从父亲一侧流转而来,将万般风情温柔地笼罩上了还是稚童的自己…
“那一年,我方不过五岁…”
“原来对人来说,有些记忆…真的可以铭记一辈子…”
女孩喃喃着,骄纵的目光闪过了一丝岁月深处的柔情。
“从那以后…”
“我便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日日夜夜,无时无刻,无法不去想着那个人…”
“但凡他来府中做客,我皆忍不住留意他的行踪,窥探他的一言一行……”
“而他每每给我与知鹤带来了各种新奇的礼物,我都能兴奋地一夜无法入眠……”
眼前女孩的讽刺苦笑入目,庄雅立在那孤月下,看着自己守护多年的亲人第一次与自己吐露如此心声,只觉得熟悉又陌生,不禁呆然而立哑口无言…
“茶茶…”
“对…”
“对不起…”
“你的这些心情,我…”
“我并不知情……”
她卸下了心中对她的几分怨怪,更是生出了无尽愧疚…
…
“不知道?”
“您怎会不知道?”
对于女人温婉的道歉,女孩只是轻放下了手臂,惘然苦笑了起来。
“当初爹让你嫁给他,我那般替您求情…”
“您何尝不与爹一样,早已心知肚明…”
…
“知茶,这只是你的一味揣测,我根本…”
对于女孩的固执,庄雅只觉得有口难辩。
“我知道…”
“自母亲过世以后,爹一直心中对我有怨…”
“说是为了我好,其实事事,他都偏袒您与长兄。”
“包括这婚事,更是不顾我的感受。”
女孩陈述着心中长年累月积攒的痛楚,只觉得这孤寂的人生除却了那个人的存在,已是毫无一丝意义可言……
…
“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怎么不是?”
女孩的情绪渐而又高昂了几分。
“你口口声声说此生非周子沛不嫁,但父亲的决议,你最后还是答应了。”
“皇后掌权,我嫁给王爷只是为了稳固相府在朝堂中的地位,我也是迫不得已。”
“不然我…”
“我也不会三番五次去自寻短见……”
庄雅竭尽了全力去据理力争,更是不受控地抚上了女孩瘦弱的肩头。却是这番争辩让知茶充耳不闻,又娇媚地浅笑不已……
“姐姐…”
“您还是一点未变…”
片刻后,这讽刺的笑眸渐渐淡去,女人只觉得手中那瘦弱的肩头隐隐颤抖了起来。
“为了一己私欲而不择手段……”
“这种事情,也只有姐姐做得出来了。”
“知茶?!”
见她完全听不进自己的解释,庄雅已是焦急难耐。
“你说你舍不得周大人,数次寻短见,实则只是借此博得王爷对您的同情……”
“我…”
“后来…你见此法不管用,王爷对你日渐疏远,你便怀恨在心,去碰了那宫中禁忌,被王爷禁足于王府…”
“知茶,这…这一切难道不是…”
“难道不是你…”
女人绝望的反问已断续不能言尽,她未曾想到自己的包容与宽仁并未让这女孩有所愧疚深省,反而将她的偏执更推入了无尽深渊……
“难道不是我?不是我什么?”
“姐姐…”
“您该不会以为…”
“此事是我所为?”
女孩面中的悲悯渐渐淡去,转而又挂上了一脸不可思议。
“姐姐,凡事都要讲求有理有据…”
“您说这话……”
“可是有证据?”
女孩骄傲的笑容不以为然。这一番推脱让庄雅更陷入了绝望的沉默…
她长息深叹,心中却是清楚,那日能有机会近身自己的只有这亲妹妹一人,却是两人相谈之时如今日一样,除了知茶身边的那小侍女,并无任何旁人目睹。而自己更是为了保全亲人,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茶茶……”
她恍惚着湿润的目光,已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后来…”
不由她分说,这女孩又勾上嘴角,淡淡地开了口。
“你寻思着脱罪,口口声声道要遁入空门,让王爷怜悯,还了你出府上香的机会。”
“你却与那周子沛私会苟且……”
“后怕东窗事发…”
“于是……”
“便心生反悔…”
“说服王爷与你圆房,用这不明来历的孩子鱼目混珠,借机向圣上求情脱罪……”
“姐姐…”
那不顾一切、绘声绘色的揣摹让这一身骄傲的女人凉彻了脊背。
“你说…”
“我说得对吗?”
…
夏夜的庭院里,月色不知为何渐渐笼罩上了层层阴云,这一刻,女人看着自己这至亲咄咄逼人的模样,突然间似有幡然醒悟…
在自己短暂的人生里,父亲,兄长,姐妹,情郎,丈夫,似乎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愿顾及自己的感受,更是用各自的方式把自己推进了绝境…
清高与孤傲,宽容与善良,在世俗中是如此脆弱不堪,又有多少人能活得枝头抱香死,不落北风中呢……?
……
眼看自己的话已不能再激起女人的愤怒,知茶含泪着瞥了瞥那悲垂着目光、沉默不语的女人,恍然间心变得空荡荡、了然无趣了起来。她瞧了瞧周遭渐深的夜色,远处渐渐消匿的烟火,又渐挂上了冷淡笑意…
“姐姐…”
“今夜时候不早了……”
“茶茶再与您争辩下去也是无果。”
“父亲他…正在肃宁殿等您……”
“您若想与他见一面,将这孩子的事情与他说清楚。”
“您可得赶紧些。”
莞尔一笑划过嘴边,知茶若有所思地与眼前人凝视片刻,似又不愿再作理会,转过目光回过了身,趁着月色往回路走了去……
“茶茶?”
“茶茶…!”
……
见那相府三女公子不闻不问地消失在夜色里,丢下了大女公子垂泪挽留的身影,此刻藏于一旁林中的主仆两人满心担忧了起来。
“娘娘,没想到那周子沛竟然与…”
看去懿君方缓过神的模样,念晚亦是一脸错愕。
“此事事关驸马爷和宗室子嗣,我们…我们可要去禀报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