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议靖北方
僧格林沁小心翼翼将折子塞进袖子里,在杌于上一呵腰笑道:“太后仁爱百姓,作养清官,圣德如天!奴才的见识,这份批语实不局限于四人,应刊于邸报使天下周知。”
“唔?”慈禧听僧格林沁前面颂圣俗套,莞尔一笑,转而沉思,说道:“你似乎还有别的话?”
“是!”僧格林沁正襟危坐,一拱手从容说道:“自太后从宽为政旨令明诏颁发天下,小大内外臣僚体仰圣德,轻聚敛、薄征赋、减徭役、清狱谳,百姓万业复苏,已可以与高宗盛年相比,摊丁入亩、羡耗归公、厚薪养廉,官员差使苦乐不均情形也大非昔年可比,官不取公物,府库仓廪充盈,朝廷积银积粮,比之文宗盛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盛世治化防微杜渐,吏治最为切要,所以我文宗宪皇帝痛切整顿,惩贪除恶宵旰不懈。此时正是我大清自鸦片战争以来治安最好、仓廪最实、库银最富、吏情最佳之时。这都上赖太后昼夜勤政,圣德被化、下依百官体仰圣心,不贪不渎孜孜求治的结果。”
“试看近年,如张宗禹、宋景诗啸聚山林与朝廷为敌者,纷纷败亡,无立足之处,也就为这个缘故。国家不以聚敛为事,官员不以贪渎自肥为事,民殷富足就是自然之理。衣食足而教化行,沽恶犯乱之徒就无所施其伎俩。”
“太后这份旨意,其实并不是只对此四个小臣,也不是说清官犯过可以不纠。”
“太后弃其小过,取其大端清廉,正为倡导廉风,为官场立个表率,不可以仅仅让吏部知道,而应该让所有官员都知道,这才合了治化大道。奴才一时还想不透彻,说的都是老生常谈,请太后训诲。”
慈禧仰着脸仔细听着,咀嚼着僧格林沁的话,良久,一笑说道:“仓猝之间,能说到这个样儿,也确实不容易,老生常谈其实就是经国大道。自古败亡之国,十有九是忘掉了老生常谈,自古败亡之君,十有九是听不进老生常谈!所以你奏得好,就照你的意见明发——不要登邸报,就是明发廷谕,各官宣谕就是。”
“你登个小小邸报,他还以为你仍在偶尔‘老生常谈’,岂不辜负了你这片心?”
“有些话你作臣子的不敢明讲,或者说三言两语讲不透,咱家的以宽为政和世宗行政不同,只是表象的事。”
“孔子于七十二贤因材施教,同为一国之政,可以宽,也可以猛,归到根上,只是一个仁。”
“圣祖是仁,世宗是仁,高宗是仁,当今皇帝虽小,但也圣聪在望,体察‘仁’字,但取当时形势,施法量律不同而已。但天下数万官僚,哪能人人知道?”
“读书人数十百万,岂能个个君子?就眼下的情势看,确实是鸦片战争以来最好的。”
“但说到‘中兴’,那还远远不是,即以吏治而论,有些官见‘以宽为政’,抱定了咱家是个烂好人,定必不肯开杀戒的,就生出个贪婪的心,‘千里去做官,为的银子钱’,那一丁点儿养廉银子如何填得他的胃口?”
“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的,从来也没见几道诏谕就劝返了这些贪官,你刀子不快,刀上不带血,银子就比刀子亮,黑眼珠对着白银子,哪里还顾得身家性命呢?”
她长篇大论说了这番话,不胜郁闷地透了一口气,伸手去取热(奶)子,安德海料是已经凉了,忙抢前一步将一杯热(奶)子塞在慈禧手中。
“历来处置贪污,都是用‘宰鸡给猴看’的法子。”文祥在杌子上一躬身说道,“猴子见得血多了,知道是哄他,也就不怕了。前明洪武定的惩贪律条何等严厉,贪污二百两银子剥皮揎草!明中叶之后仍旧遍地贪官,诛不胜诛。到底还是葬送了前明,想起来也真令人惊醒。所以奴才以为,必须杀猴子给猴子瞧。不要只捡着小的软的拿来作法,朝廷动真格的,剪草于初萌,诛贪不避权贵,或者可以稍抑贪风。”
文祥自己是内阁大臣、军机首辅,又是辛酉政变慈禧的支持者,出了名的清廉自洁,与外官无一丝一缕的纠葛,这话说得嘴响,却也人人宾服。
胜保在旁坐着,挖空心思也想说一点老生常谈,慈禧一笑已将(奶)子杯放下,“都说得很好,明儿叫宝鋆,你们几个合议一下会同具奏发一道议政明诏,诏告内外臣工。如今吏治大面儿上尚好,就在防微杜渐上作文章。”
她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在地上踱着步子,又对纪国祥四人说道:“今日咱家与诸大臣议的,不禁你们传宣。可在同年同僚间、本衙皂隶、至亲好友间,可以多谈谈这些。这个为人立品之处站住了,在皇帝下面就好做官了——跪安罢!”
“扎!”
待四个人退下去,慈禧笑道:“议着匪政,跑出来个廉政。算是题外插话吧!张宗禹到底还是逃了——这不是寻常盗贼,因为衣食无着,啸聚山林苟延残喘,张宗禹是专与朝廷为敌的造反恶徒,身怀邪术蛊动民心,听说和朱家王朝后裔还有勾连,所以要一剿到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断无姑息之理!”
僧格林沁接着慈禧的话音说道:“咸丰朝有个庆祺,是治盗能手,现在庆祺已经病逝。我祺祥朝现在缺一个庆祺一样的人物,奴才看图们人品刚正、机变多智、中正廉明,但他现任着黄旗都统,专门用来靖盗,又似乎委屈了他些。庆祺当年为直隶总督,兼治天下盗匪,做得很出色的。可否破例,由翁同龢兼任这个差使?总之,要有专门大臣专门料理,事情就上路了。”
“翁同龢身上差使太多了。”慈禧摇头道:“他是户部尚书,还兼着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洋人的事儿是首务,断然不宜再分心。再者,翁同龢的长处是文事,诗词歌赋的事驾轻就熟,海内文人都和他结交很密,这也是朝廷羁糜文士的大事,如果再给他一把屠刀,就弄得四不像了。咱家看这件事还是图们来做,庆祺不是还有一干下属么,都可以用一用咨询咨询。”
“阴山一战,江湖上黑道对你也是闻风丧胆,咱家看就由你揽总儿。目下天下这战局是愈来愈好,太平军要跨了,咱朝廷要钱有钱要粮有粮,百姓捐赋三年一免,留心一点赈灾,别叫有的地方断炊缺衣。老百姓吃饱穿暖了,你用鞭子抽他也不会轻易铤而走险,所以张宗禹他们只能传道治病蛊惑人心,鼓动不起大事,也就这个原因。但是,绝对不能让他和太平军连线,这是主要。”
僧格林沁满心怕的就是慈禧总惦记着阴山剿匪大捷,把自己的才干局限到擒治江湖鸡鸣狗盗之徒上头,满心想的是率十万天兵四方征伐,成为大清朝的卫青、霍去病。被慈禧这一说,顿时脸一红,瞟了文祥一眼,说道:“奴才谨遵圣命!奴才的心思难逃圣鉴,其实在阴山打仗多少有了一点带兵心得,想弃文就武,为主上立功海疆内陆!”
“咱家早就看出来你这点心思了!”慈禧呵呵一笑,挪身下炕,蹬上青缎凉里花盆底鞋,舒意地散步踱着,说道:“凡两广、两江来京的,无论大员小官,你都要亲自接见,设茗长话,讯问天候地理风土人情,山川河流道路走向,屯兵布阵难易,粮草银饷解送。没有带兵的心,问这些做什么?你那么喜爱与文士结交,近来也都渐渐疏了!还有胜保,你不也在这样想?僧格林沁能带兵打阴山,我为什么不能去南方,所以把长江上下的地图挂得满书房皆是的,有这个事吧?”
胜保和僧格林沁没想到慈禧太后如此洞晓自己心思,惶惑不安地对望一眼,一起站起身来,打揖正要说话,慈禧笑着用扇子柄虚捺一下,说道:“坐着吧——咱家这是表彰你们嘛,岳武穆说过,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怕死,天下太平。方才说的廉政,就是文臣不爱钱。宗亲皇族,不肯安富尊荣,都愿意领兵放马,这又是不怕死,所以咱家心里赞许、高兴!谭廷襄在山东,不请旨就去剿拿张宗禹,成功不成功且当别论,难为的是有这一股锐气。”
“太平时节,难能可贵的是咱家替皇帝作养出了一批愿意洒血疆场、不愿老死床箦的英雄志士!宣宗晚年边疆不宁,王师几次败北,几次几乎片甲不回,皇族宗亲听说和英吉利法兰西打仗,心里先自怯了,推三阻四不肯带兵。外官文怡武戏,更是畏敌如虎,一听‘出征’二字唬得面目失色。宣总爷要泉下有知,看见这许多勋戚子弟请缨前敌跃跃欲试,还不知要高兴得怎样呢!”
慈禧双目炯炯,此时殿外的雨下小了一点,仍是成线纷繁缭乱,透过玻璃映在他兴奋得泛着红光的面孔,越发显着耀人姿态。
僧格林沁等几个人心里也都被激得热血澎湃,仰视着慈禧,一时竟没有言语相对。
良久,胜保昂然说道:“太后说的,正是奴才想的。如今太平军陈兵数万、南边不靖,奴才请主子赐尚方剑,愿立功于南方,为朝廷除此癣疥之疾!”
“奴才也愿——”僧格林沁抢着刚说了半句,胜保却截住了:“这是奴才的差使没有料理清白,不敢劳烦僧王爷。奴才愿即日跨马南行,今年之内,一定扫平太平军!”
慈禧低转了头,凝神思索了好一阵,问恭亲王道:“奕,你是议政王,以你的见识,一年之内廓清南方有没有把握?那张宗禹到底是死是活,下头军官有什么见识?”
“回太后!”恭亲王忙叩了一个头,他是个心思极清明的人,久在御前行走,历练得越发老成,胜保和僧格林沁心思热炭团儿似的,赶着要去殓灭太平军,都是把这件武功看得太容易的缘故。
但太后如是说,军机大臣如是说,他无论如何不能泼凉水拧反劲儿。
张宗禹若是真的死了,捻军早就解体了,太平军对也用不着驻兵,这是明摆着的事,但此话一出口,立刻就要得罪很多人,日后更是令下属们心里不适。
他顿了一下,已有了主意,款款说道:“捻子和太平军现在其实是一个战场,地方广袤千里,山高林密,河急路险。大兵深入这种险地打仗,一是要各路协调,分段围剿;二是粮饷医药,军需充备;三是广为罗致向导,步步为营,缓进稳扎;四要分化捻子和太平军部,剿平一地,政治随之,抚慰地方,走一处巩固一处,虽然慢,但可以一劳永逸。这是奴才的见识,一年荡平,似乎操之过急了。至于张宗禹生死,事大责重,奴才不能以风闻判断、据河南巡抚郑元善说,张宗禹似乎逃进了河南,所以不治河南,太平军的形势也难巩固,但郑元善也并没有实据,可以证实张宗禹尚在人间。这是实情,求主子明察!”
恭亲王奕是道光帝第六子,咸丰帝异母弟,生母为孝静成皇后博尔济吉特氏。
咸丰帝驾崩,奕与两宫太后联合发动辛酉政变,成功夺取政权,被授予议政王之衔,确立了两宫垂帘听政、亲王辅政的体制。
奕一向深得慈禧另眼对待,但他这番话却让慈禧听来觉得油滑,慈禧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僧格林沁用心印证着他对捻子听来的印象,慢慢冷静了下来,他毕竟是议政王,了解下面的局势。
胜保并不明了南方形势,只觉得在当初武昌守卫战打得窝囊,张宗禹逃跑的事也弄得他忐忑终日,不亲自去挽回局面,自觉各方难以应付,遂打起精神说道:“我兵力人数几乎和捻子的农民军相等,其实是以兵对民,哪有如此大费周张的?”
文祥也笑道,“十万天兵就是豆腐渣,撑不死捻子几只老母猪么?”
“奕你真使咱家失望!”慈禧一天兴头扫得精光,冷冷用眼瞟着恭亲王,“兵气不振,都是因将领畏首畏尾。将领畏首畏尾,都是你议政王没有保障他们的后勤供给,你自己就抱定了泡蘑菇战法,勇士们能够奋勇陷阵——你下去,回去好好反省!”
恭亲王听着,头“嗡”地一声胀得老大,想不到煞费心思掏出的忠言,仍旧是“白日不照吾精诚”!
他强咽着胸中的愤懑和悲哀,颤抖着身子连连叩头,泣声说道:“主子待奴才是何等高厚之恩?既蒙垂问,不以实言,岂不是事君不忠?奴才虽然没能耐,在北京和洋人谈判时并没有畏敌怕死名声儿……求主子再查奴才之言。”
“嗯。”慈禧不置可否地漫应一声,在玻璃窗外凝视移时,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径自挑帘出了养心殿大殿。
几个守在殿门口的太监袖手缩脖地站着,冷不防见慈禧出来,吓得一齐跪倒。
安德海已追出来替慈禧披上大氅。
殿内的四个大臣既不敢动也不敢随便交谈,一言不发都直着脖子隔玻璃觑着院子里的慈禧。
慈禧双脚踩在一滩滩雨水上,慢慢踱着步绕着铜兜了一圈。
她舒展了一下身子,适意地把身子站成“大”子形,仰着脸任雨水落在脸上、手上,钻进脖项里,那凉凉的、晶莹的水珠在他口中融化,温热的面孔和手上也都是雨水,只觉得浑身的疲累闷倦都被赶得无影无踪。
良久,她深深地透了一口气,脚步轻快地返回殿内,去掉斗篷,揩干了手和脸,已变得精神奕奕。
却见太监李莲英进来打千儿禀道:“两江布政使兼淮南粮道恽世临递牌子请见。”
“叫进来吧。”慈禧嗽了嗽口,将茶杯递给李莲英,转脸对众人一笑,说道:“看来许是咱家操之过急了。没有想到曾国藩已对太平军形成合围之势,而小小的张宗禹这么难弄。用兵数万,用时逾年,至今仍是个不了的局面!”
见恭亲王、胜保红着脸又要谢罪,慈禧一摆手道:
“罢了罢!咱家自己也轻敌了嘛。”
“咱家心里是有些发急。南疆毕竟地隔万里,山高皇帝远,而且海上洋人都在蠢蠢欲动,不经朝廷圣旨,汉人团练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军事力量,已经全然不把朝廷政令放在眼里!”
“咱家召集满人将军也为将来发生不测之事,大军南下长驱直入。不料北方又生出捻子的事来!小小捻子都这么费劲,有朝一日海疆大举用兵,又当如何?”
几个大小臣子此时才明白这位年前太后的泼天大志。
胜保、僧格林沁也都坐不住,离座长跪了,胜保说道:“太后圣虑远大,奴才愚昧!奴才愿和僧王爷一同去办河南军务,克期扫清南下道路。主忧即是臣辱,若是再次失利,请皇上取了奴才首级以谢天下!”
慈禧正要说话,见恽世临已在暖阁外头叩头请安,大冷的天儿,恽世临只穿了件天马皮夹袍,伶伶丁丁地套在孔雀补服里,细长的辫子软软地耷在脑后,还在淋着雨水,慈禧不禁笑道:“你本就身子弱,怎么只穿这么点衣裳?你家是武进名宦,就穷得这样儿了?”
“回太后主子的话!”恽世临吸溜了一下鼻子,笑着回道:“奴才喜爱飘雨,不忍坐轿,就骑毛驴来见太后。并不是奴才装穷,过正阳门关帝庙,见有个举子冻得太可怜,就把大氅留给了他……啊嚏!”
他一个嚏喷打得众人都笑,慈禧便命:“把皇帝的元狐袍子——带紫貂斗篷的那件——赏了恽世临!……你是个正经读书人,晓得怜贫惜文。你的这句‘不忍坐轿’,倒勾得咱家也想一蓑烟雨赏都门了!”
又命恽世临起身坐到熏笼旁边。这才对胜保和众人说道:“胜保现是皇帝跟前第一宣力大臣,文祥、宝鋆有年岁的人了,内廷事务千头万绪,也要你和僧格林沁这些年轻人多操持操持。咱家意还是叫胜保去河南,一来人手熟,二来原是他办的差。谁欠的饥荒还该由谁来还。胜保,你是满洲都统,国戚勋旧,自然以你为主,郑元善为副。郑元善严刚有余,你则以柔驯相补,只要二人同心,不要闹生分,这点子差使不值一办。现在外头说你闲话的很多,都说张宗禹没有死。咱家看也不必追查了,敉平了捻子叛乱,他死没死也无妨大局了。咱家不追查,就是放你一马,你再办砸了差使,咱家就想再放你一马,也奈何不得了,有国法王章在嘛!”
“谢太后圣恩,奴才敢不努力效命,继之以死!”胜保一听不再追究张宗禹生死,浑身上下一阵轻松,伏地叩头朗声说道:“只要粮饷火药供得上,一年之内,北方捻子一定会宁静的,保证永无再复燃之虞!”
“你是先帝爷手里使出来的人,你家是与国同休的勋旧人家。有这志气,皇帝十分欣慰。”慈禧仿佛不胜慨叹,喟然说道:“小小捻子,断没有劳师数年,糜饷数百万才办得下来之理。这里放着个恽世临,粮食,冲他要,军械火药——还由恭亲王办。咱家给你一年半,不,二年的时间,你给咱家一个绥靖安定的北方——世临留下,你们跪安吧!”
待到众人退出,慈禧看自鸣钟,恰正指未未时牌。
慈禧要了一碟子什锦点心,两碗(奶)子,赏了恽世临一碗,一边自吃点心,一边笑道:“你是三顿饭,料必不肚饿的,趁热的喝碗(奶)子,我们说话,也就该散了。”
恽世临是汉家书香门第,以惜福节食养生,这碗人(奶)子实在难为了他,但“君有赐,臣不敢辞”,闭着气喝药似地一气喝完,嘬着嘴唇放碗笑道:
“臣这次进京,又是寻主子打擂台,想减免钱粮的。主子倒向奴才要军粮,真是想不到的事!”
慈禧掰着点心小口吃着,没有理会他的这些话,却问道:“你几时到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