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养心殿慈禧问话

    北京的雨历来下不大，但这次却反常。

    每年秋天，都是先下一阵子冷雨，接着便下四处刮旋风，吹得树叶飘零，满地残枝败柳。

    清晨起来，家家户户老老少少一齐出动，扫帚声起，立时收拾尽净。

    但这次却是慢上劲儿，一开头就是细雨点缀。

    第二天上午突然一改风范，先是停了风，那大雨点落得又急又快，顷刻之间所有的店肆亭阁、龙楼凤阙还有密如蛛网的大街小巷笼罩在蒙蒙雾气当中。

    天空云色变得愈发浓重，云层像要压到五凤楼的歇山翘翅上，密集的雨水，已经不是“点滴”，它们在空中结成了“线”，像有无数个顽童站在高天之上游戏人间，把茶壶中的水直泄下来……这样的天气是没有生意的。

    几乎所有的店铺又重新打烊。已经出摊儿的小贩们又纷纷收拾家伙往回赶。

    北京城成了淅沥沥的雨水世界。

    僧格林沁因早晨睡过了宿头，没有吃饭就赶到了军机处，见几间房都空落落的，只有看守太监和几个军机章京在忙着整理文卷，见他进来忙都垂手请安。

    僧格林沁问道：“文中堂呢？怎么今天连外官也没有？”

    “回大人话，”一个军机章京微笑道：“今儿是重阳，原先就有旨意，京中二品以下官员到国子监，听倭仁讲《易》经，李鸿藻讲《中庸》，万岁爷和两宫太后也亲自去了。这种天气，各衙门都歇衙了，没有禀报处置的事，外官自然就少了。”

    僧格林沁问道：“太后现在还在国子监？”

    那章京道：“回来有小半个时辰了，文中堂进去时候说，僧王爷要来得早，也请进去……”他没说完，僧格林沁已转身出了军机处。

    从军机处到养心殿只有咫尺之地，僧格林沁赶到养心殿垂花门外时，已是双脚走湿。

    太监安德海见他进来，满面堆笑迎过来打千儿，一边忙着去接僧格林沁手中的油纸伞，一边笑说：“好我的爷哩！奴婢正要去传旨，雨下大了，主子说僧格林沁就不必进来了。既然已经来了，奴才这就回报主子……”说着猫手猫脚踏着脚跑了进去。

    僧格林沁因门洞里穿堂风像刀子似的，几个侍卫直挺挺站着，正要答讪寒暄几句，安德海已经跑回来，呵着手道：“王爷，叫进呢！主子在东暖阁……”

    僧格林沁只略向两个侍卫点头致意，忙着跟了进来，在丹墀上脱掉大氅交给安德海，便听里头慈禧太后的声气：

    “僧格林沁么？进来吧！”

    “是！”僧格林沁忙高声答应了一声。一个小苏拉太监早已挑起水晶帘，他一步跨进去，在外殿御座前略定了定神，趋步进了东暖阁，伏地叩头道：“奴才该死，睡过头了……给主子请安！”说罢，抬起头来，只见慈禧太后盘膝坐在大炕里边靠墙处，面前炕桌上堆得都是奏折，旁边还放着朱砂笔砚。

    恭亲王、文祥、胜保还有几个低品外省官员都在，除了恭亲王、文祥、胜保斜签着坐在小木杌子上，其余的都跪在地上。

    “僧格林沁起来，挨着文祥坐下。”慈禧偏着脸看着院中直坠的细雨，看也没看僧格林沁，出了好一阵子神，才转过脸，问胜保道：“这么说，‘张宗禹’他们，并没有在河南与陈大宇集结？”

    此时慈禧正和僧格林沁打照面，僧格林沁细看时，慈禧面带倦容，十分俊秀的瓜子脸泛着苍白，眼圈周匝发暗，一手握起朱笔，却又停住了，仿佛有点吃力似的睁着一双眼睛，目光游移不定地扫视殿内，僧格林沁只看了一眼便忙低下头去。

    胜保说道：“是！上次接旨，奴才即命刑部派员从惠敏查到邯郸，又到武安，会同邯郸知府，武安县令布了眼线厂为侦讯，张宗禹他们一伙匪贼似乎内里起讧，到了河南和盘踞在当地的匪徒还打了一仗，没能占据山头，后来就不知去向了。倒是山安徽长治县令报来，说有人见‘张宗禹’一行七八人在女蜗娘娘庙传道，官府去捉拿，不知怎的失了风，贼人先行逃匿……眼下知道的也就是这些。”

    慈禧哼了一声，地下跪着的几个地方官身子都是一缩，又听慈禧问道：“谁是邯郸知府？”

    “臣，邯郸知府纪国祥！”

    “据直隶总督完颜崇厚上次报来的匪情折子，恶虎崖匪徒只有三十几人，怎么能打败‘张宗禹’这伙悍匪？他们大动干戈，你居然一无所知，你这个知府当得有趣！这群匪徒败落奔逃，府县为何不乘势捉拿，竟然一错再错？果真他们全部都逃离了你们邯郸境，还是原本你们就不拿朝廷命令当一回事？”

    纪国祥和身边跪着的武安县令吓得连连叩头。

    纪国祥颤声回奏：“恶虎崖贼寇火并，武安县和奴才都是事后才知道，刑部派员来查，才晓得是‘张宗禹’从山东流窜到奴才境内。当时奴才已知罪大，即令本府六县会剿、梳篦子似地清查三遍……万岁！‘张宗禹’匪众确实已经逃出。恶虎崖匪首罗小弟落网，供称张宗禹攻山正急，突然自己人厮杀起来，他们乘势呐喊，敌人也就退了。奴才奉职无状，自干天律，走失元恶巨凶，罪无可道，求太后重重治罪！”

    山西来的长治县令见慈禧目视自己，忙伏身顿首，结结巴巴说道：“奴才县里一向安宁，听说有几个男女在浮山女蜗庙传布邪教，奴才即命巡捕房去拿，途中遇雨山洪暴发阻了路径，因此失机误事。虽说事出有因，奴才没有亲临浮山，这就是罪，求主子重重惩罚！”

    “刑部和都察院已有弹劾你们的折子。”慈禧轻咳一声，“完颜崇厚倒有份折子保邯郸知府和武安县令，说你们都到任不足两个月，原任时官声还好，咱家为此还从吏部调阅了你们四个人的考功档案，山西长治知府县令也是‘卓异’，咱家的意思是功过不可两泯，批给吏部，不再为这事纠缠，但要革职留任以观后效。”

    她说着，放下笔，张着眼在一叠奏章中抽出两份递给僧格林沁，笑道：“你转给吏部存档照办好了，清官要作养不能作践，出了点事情就整治，正好趁了一班龌龊京官的心。”此时四个外官已是一片唏嘘之声，伏地连连叩头颂圣。

    僧格林沁接过来看时，果然是两份弹劾邯郸、长治两府知府县令的折子，上面的朱批鲜红如血：

    奏情均悉。邯郸知府、武安县令、长治知府、县令俱有其应得罪处，所奏是也。

    然此系过境匪徒，猝然来去，一时不及查拿，情亦有可谅之处。

    且据闻四人平日操守尚好。其张宗禹匪众不能在其境盘踞造乱即可见一斑。

    国家设州牧之令为爱养百姓，绥靖一方，有此一长朕即不忍轻弃。

    即着吏部记档，纪国祥等四人着革职留任，戴罪办差，秋日考成观其后效，着吏部专折奏进朕看。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