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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徐惠子理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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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罢罢!谁和你会文呢,正而八经和你婆娘品评起文字儿来了!你是什么出身我不知道现如今拽起文来一溜溜的!”韩江雪打断了金小楼的遐思冥想,呷着茶说道:“——我原本不在意的,听你这么一说,咱们也可挣个功臣、大将军的牌子!有道是夫唱妇随,你有这个心,我作么子不成全你?你这个志向没有给僧王这个信儿么?”

    金小楼半歪在炕上,目视着天棚不言语,许久才道:

    “山东的匪患还在打。胜保咬着牙根硬顶说张宗禹已经被围死了,却又不歼灭。除了政务,大家都在唱这台戏。台上的、台下的,敲鼓板、打镗锣的都是暗暗地使着劲儿。胜保其实明说是请朝廷派员查实,其实最眼热这个大将军头衔的还是他自己。恭亲王其实最怕我们僧王来抢。僧王若一伸手就有人妒忌,这个红汤圆儿落到谁手,都眼巴巴盯着呢!所以你劝我安分一点,我心凉一点怕还好些儿呢!”说罢伸个懒腰,又道:“着实不早了,歇着吧,话还有说完的时候儿?”

    韩江雪却被丈夫的话撩得睡不着了。

    “大将军”“将军夫人”这些字样只在心里萦来绕去,单单个“参议道夫人”已经品着没有滋味——浙江专办剿匪钦差,丈夫办得漂亮,那是因他有文臣智谋。

    山东沙镇阴山一战生擒宋景诗,自咸丰朝来没有人打过这么漂亮的剿匪仗,那是他有武将才略。

    连图们那个三脚跺不出屁的人都想这个差使,自己反倒拦着男人!

    她撇了撇嘴儿像自嘲又像想笑。

    想到女儿,心里更是一拱一热难以自己——一点点地在胡思乱想间已蒙胧睡去。

    第二日清晨,完颜府,徐惠子房间。

    这是一张美丽的少妇面孔,瓜子脸、水杏眼、小巧的嘴唇旁有两个笑靥,稍一抿嘴儿便显现出来。

    因保养有术,柔腻的肌肤犹如凝脂软玉,白皙中泛着浅红,少妇的容光中隐隐还透着少女的风韵。

    她拿起胭脂挑了一点点在左手心里调了调,看看自己的脸颊,轻轻摇了摇头,只在嘴唇上轻轻抹了抹。

    将略略蓬松的鬓角抿了抿,满意地吮了吮嘴唇,想笑,又止住了。

    她拿起眉笔,侧着脸反复凝视,只在眼睫上轻轻描了描便又放下。

    她记起金小楼的话,只要不是有疤有痕,女人的眼睛都是好看的,出色只是在眉宇间的神韵。

    用眉笔画眉再小心也容易露出直、浅、陋来,有的女人只担心眉毛淡,显不出妩媚,因此描了又描,殊不知已是失了天然。

    眉睫本来的秀韵都没有了。

    她小心地揭开一个金盒子,取出金小楼赠的法兰西眉笔轻轻抹了抹,加重了双眉中线,向眉心处稍稍起了一点颦纹。

    果然,本来就娇艳如花的面庞平添了一种膝胧感,像一朵鲜花在雾里展示风韵。

    见大丫头宝莲抱着衣服在身后发怔,笑道:“你发什么呆呢?只要那件松花银红褂子,加上件乳黄坎肩就成了,你抱这么一堆,卖衣服么?”

    “我看太太梳妆呢,真是太好看了,比那屋里仇十洲画的仕女画儿还好十倍!本来太太就美,这一梳妆,啧啧……方才我就在想,摘下的牡丹花是美的,总不及地上长的鲜活,要再喷上水……”

    她一边说,一边笑着给徐惠子着衣,

    “太太穿什么衣裳都好看,不过今儿天阴了,外头已经落雨点了,所以这件带风毛天马皮坎肩更合适些,这件猩猩毡大氅只预备着,外头凉得紧呢!”

    “我都二十五六的人了,还讲究什么美不美,出门人不笑话也就罢了。”

    徐惠子一边换褂子套坎肩,微笑道,“外头下雨了么?老爷最爱雨,吩咐管家,做一席酒菜。这天井院中摆上芭蕉。西花厅海子边读书那边着人打扫打扫,摆上花卉,老爷说不定过那边去住。你拨两个丫头去收拾一下,把窗纸重糊一下,我这就过去。”

    说罢,回了里间,把金小楼送的那包阿胶捧出来,恰宝莲传话回来,便道,“这是几包上好的阿胶,上回姨妈来,说他家二奶奶有喜了,正用得着这东西,你打发人送过去。”说着掀帘出来。

    宝莲跟着出来,在她身后笑嘻嘻地蹲了个福儿,说道:“太太忘了,前儿姨太太打发荷包儿过来报喜,他们家二奶奶已经产了个大小子,太太还送了她二十两的尺头。这是保胎用的,奴婢大胆,求太太赏奴婢一点,我二姐有了三个月的身子——”她没说完,徐惠子便笑了。“我想起来了,你二姐,就是秋天给我送老玉米、老倭瓜的那个?可怜见的,都赏了她吧!——记得去年她送来的酒枣,老爷说好,那葡萄却对我的脾胃,明年让她再送点进来就是了。”

    宝莲忙蹲身谢赏,喜得眉开眼笑。说道:“二姐得过太太的赏,她说,她小时候儿在老直亲王府跟着我娘侍候福晋,福晋也算仁厚的了,也比不上太太一成儿厚道。两下一比较他们就比下去了!她家专门作务果树的,既对了老爷太太脾胃,就叫他们专给您辟个园子!”

    徐惠子听她满车的逢迎话,心里只是暗笑。披着大氅走下阶来,看天色时,愈阴得重了,斜风细雨漫天飘洒。

    完颜嵩申的三个侍妾姹紫、嫣红、春芳都在东厢里和乳娘聊天,逗着少爷玩,隔玻璃瞧见太太出来,忙都走出来给她请安。

    徐惠子正眼也不看她们一眼,只笑道,“也别总围着少爷,他小人儿家也经受不起。”

    嫣红赶着说:“宝宝儿太招人爱,也怨不得我们。可是说的,后日小姐就百日了,外头送的礼帖子名儿都空着,总不成到时候还叫‘宝宝儿’?老爷太太得赶紧合计着起个好名字——带官印的,大气派大福寿的,又响亮又上口……”

    徐惠子笑道:“到时候自然就有了。”因见春芳腆着个大肚子站在一边,便道:“你回去歇着,往后不用在老爷和我跟前站规矩了。”

    徐惠子一边吩咐家务,只带了两个老婆子出西侧门到读书亭来查看布置。

    一出门便觉凉气袭人,远望海子那边已是柳叶漫天,徐惠子笑道:“多亏了这件猩猩毡,院里院外竟也不同寒热,”因见管家带着一群长随走进二门,招手儿叫过来,问道:“咱们在海河的几处庄子,今年怎么没有人过来送年例?”

    “回太太话,”管家忙一呵腰,回道:“原在七月十五报过一回来着,老爷说今年年成不好,外省几处发大水,闹旱灾的,有些坏人挑头闹事,畿辅几处皇庄差点也闹起来。叫庄头重新核计一下,有些老弱孤寡,体残的、有病的可以蠲免一些。昨儿他们才又报上来,老爷太太都忙,我预备今后晌再回太太,请太太定夺呢!”

    “你看过单子了?拿来我瞧。”

    “是!”

    管家忙答应一声,从怀里嗦嗦取出几张纸双手捧过来,徐惠子看时,上面写着:

    白狐皮十二张、元狐皮三百张、白貂皮三十张、紫貂皮五百张、各种粗细皮共两千二百张。

    宣纸一千令、宋墨五十锭、湖笔五十套、端砚二十方、湘妃竹扇二十箱(老爷赏人用)、古剑一口、玉带头三十个。

    湖绸五百匹、江绸六百匹。

    大东珠十二枚。

    鹿茸二十斤、冰片二十斤、紫活络丹一百盒、鹿胎膏一百盒、人参六十斤、人参膏三十斤、活鹿三十对、活熊两对、熊胆两瓶、熊掌二十对。

    白兔三十对(送哥儿玩、)山葡萄酒一百二十瓮。

    黄米五千斤、玉牙糯米五千斤、粳米三万斤,另有玉寿佛一尊高二尺四寸、玉观音一尊高二尺六分。

    徐惠子看得眼睛发花,问道:“净银是多少?”

    “在后头呢,”管家笑着指指下面一页,“除了金银器皿酒具,两千个金锞,一万个银锞,三千两小银角子,正供银两四万八千两。”

    徐惠子还是耐心地看完了那张单子,心里忖度着,语气不软不硬地说道:“先前我身子不好,没有过问家务。从今儿个起,家下这些鸡毛蒜皮小事不要再劳烦老爷。外头门面上有你儿子照应,你还是把总儿掌舵,二十两以内的出入帐、家下奴才的奖惩,仍由你管。二门以内丫头婆子都由我房里秋英、秋爽和三位姨娘料理。你们出错儿不要紧,只要不欺主不藏私,我都能容得的。”

    “是!”管家忙道:“正有事要请太太示下呢。今年年例银子不知怎么分发?老赖家的、程富贵家的、黄世清家的,男人跟着太老爷去盛京时死了。这几家都有四五个娃子,他们不是咱们家生子儿,是罪孥分过来的,虽说主子恩赏每人每月一串,老婆孩子吃喝都不够。昨儿她们到我那哭穷,想叫孩子们接差使。东下院还有十几户,都是孤儿寡母的,怪可怜的,也都要禀明老爷处置。太太既这么说,就请太太的恩典。”

    徐惠子紧了紧斗篷带子,边走边说道:“我找你就要说这件事。老太爷去盛京带了二十四个长随,一个病死在外,三个死在关外,五个受伤的。虽说赏过,那不是常例。”

    “我想,流血的和流汗的还有流泪的,赏赐要分开。”

    “赖家的、程家的、黄家的这三户,不但不能受穷,还要他们富起来,体面尊荣都给足。不分差使给这三家,我每个月二十两月例,就照这例,三家婆娘拨出六十两银子,和我一样!”

    管家听得睁大了眼睛,“啊”了半晌忙道:“是!”

    徐惠子又道:“受伤的五个人,除了他们原本的月例,外加十两、十二两不等,和你爷两个现在的月例比齐。”

    “跟着老太爷出兵放马,家里人不免担心忧虑,这是流泪的。每人每月加五两月例。”

    “这是天之所经、地之所义的大道理,所以不分你是买来的,还是罪孥分来的,还是家生子儿奴才,凡跟着主子出兵放马砍头洒血的,就要和别人不一样!”

    “其余去盛京的,家生子儿赏银子不赏地,买来的赏地不赏银子,每人照八十两银子的赏格。”

    “那个老冯担水一瘸一瘸的,我还以为是老寒腿儿,叫人问了问,是上关外背老爷叫荆树茬儿刺穿了脚背!”

    “这样替主受难的要照阵亡的例养起来,要赏宅子赏地,孩子有出息的我还要请老爷保出去做官。”

    “这些银子都从庄子里出。至于有些奴才贫老孤弱,月例又低的,另从官中的钱里拨出来由你支配,看情形补贴,这和前头的恩典是两回事,你心里可要清爽了!”

    管家边听边答应,心里却只诧异:这位贵妇人从来不过问这些琐碎事务的,今儿怎么突然有此一举?料是有的从事奴才在后边说二话了,笑道:

    “太太圣明,咱们家不比那些暴发户,从来不亏待奴才的。就奴才知道,并没有穷得揭不开锅的。奴才是老爷家使了三辈子的人了,从来不敢在银钱上头给自己……”

    “你想到哪里了!信不过你,难道我寻不出个新管家?”

    徐惠子笑着止住了他的表白,

    “这都是我的主意。上回老太爷去营口通商,挑几个身子健壮的跟着,不是说有鸡眼,就是腿脚抽筋儿,走了的号天丧地价哭,留下的眉开眼笑。和外国人交涉回来了,恩典上要没个差异,往后谁还跟着出死力?——就这样办吧!”

    说罢,踏着雪进了西花园月洞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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