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 贷款
道台彻夜未眠,在炕上滚了一宿烧饼。
大概卯时三刻,穿衣起身,饭也不吃(没脸再去跟管家要饭了),胡乱搓了把脸,也未漱口,便溜到崇厚的房前咕咕咕地学鸡叫。
谢道台那大烟嗓儿,别看说话低沉憨实,这突然嗷叫起来,浑似汝南鸡一只,鸣声如鹤冲天,震得睡梦中的崇厚一颤颤地吓起了冷汗,梦呓道:“什么事!……”
其实二人昨夜早安排好了,定于清晨。
崇厚习惯黏床,起不来,特安排谢道台在门房前学鸡叫,是为通报个信号,说明开始动身。
二人约好在报房胡同那颗老槐树下相见。
崇厚一时将此事忘在脑后,受这一惊,心脏好歹没跳出来,故对他恨恨之声,不绝于口。
是为何事鬼鬼祟祟?
这还不明白?
两位当官的大老爷如果鬼头鬼脑起来,那还能有什么好事?四个字——同流合污。
崇厚见一旁的夫人露着下头鼾睡正实,也懒得去拿褥子给遮掩,心里骂了句:“老家伙!还不快快死去给我倒地方!”无奈穿鞋,走了出去。
谢道台在树下候了多时,买了碗豆腐脑油条在啃。不时见他步行而来,便问:“如何这般缓慢?”
崇厚尚未吃饭,心情被扰得不大开心,“还有心思吃早饭?我告诉你,这件事替你办完,少了酒饭,我可不干!”
谢道台应道:“这笔钱若能借到,还愁甚么酒饭?兄长给你叫局儿!”
崇厚道:“那要看你心意了。”
借甚么钱?——京债。
只因光杆的谢道台欲远赴云南上任,千万里路途,旅费如何开销?指望朝廷?那不可能。
朝廷不给解决,赴任的官员只好举债。
这可是在清代、尤其是清叶后期明令禁止的。听选官吏、监生等借贷,与债主及保人同赴任所取补偿,五十两以上者,借者革职,债主及保人枷号一个月发落。
这两人吃了豹子胆敢去犯这忌讳?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经“大挑”得以参加铨选的,十有八九都去借款,就等着上任后狠狠地捞上一笔去还债,其中不乏有的官员到达后没能马上补缺,候了半年来,应是还债不起,顿感失意,便上吊自杀。
这是小类,时运不好罢了。
现今赶上咸丰这个好年头,风调雨顺,国运昌盛,各地需要大量人才去开辟经济,你只要脑袋瓜子会摆道道、官样文章,保证人人都能捞到甜头,多少罢了。
二人联袂来往永安票号,只见崇厚到私下里和当头嘀咕了几句,那当头点了几下头,又应了几声,转头便将二人带进柜台后室。
无非是办公场所,地板铺设。
办公桌前坐了一个四十岁挂零的男子,脸上挂了一副金丝眼镜,一领对襟长袍,下面丝鞋净袜,生得眉目清秀,面白须长。
此人名叫丑永昌,字亦唤作:永昌。
丑永昌见他二人被当头带了进来,吩咐入座,便叫当头备上西点来款待。
谢道台初涉公所,战战兢兢地手足不知该投放于何处,只正襟危坐,以免洋相大出。
而崇厚将此间来意讲明,借款七百两以作旅费。
丑永昌听了笑道:“区区七百两,小事一桩。不过这笔账目,兄台可跟那位官爷讲明白细则?”
崇厚道:“无非是些利钱,咱们谢大人怎能不知?”
谢道台不懂装懂,只管点头。
丑永昌笑道:“甚好。二位稍坐,在此吃些点心,由我去整理相关手续。”
办公室内只剩下二人。
崇厚为他沏了杯茶,安慰道:“来,压压惊,这家票号大掌柜的小舅子和我是票友,时常在一起应条子,顶实诚的人,最放心不过的。”
谢道台说:“我不是不放心,就是向来没举过债,真怕被朝廷知晓,来扣了我的官衔。”
崇厚失笑道:“我说你就是胆子小,所以为官不成功。每年铨选天下归京的有多少?真正有银子的又有几个?每个赴任官员的队伍当中哪少了三五十个带肚子的?一趟下来,你说说,得需要多少。搁哪里出啊?老婆都穿开裆裤,儿女去全吃水泡馍,那竿子亲戚肯借你?”
“所言甚是……”
“千里为官,为了那一项?还不是图个半生富贵?既然做了官,大至州县财政,小到苛捐杂税,哪个不是肥水直流?老兄你的人事交织通畅些,哪个同僚蒙头犯事,你行行好,再去敲敲竹杠、打打秋风什么的,一年少说十几万两进项。回过头来想想今日这三百两利钱,还在乎这点零头的零头?”
谢道台拍手赞道:“实实是真理所在、人之所向啊!”
完颜崇厚足足地喝尽了杯中茶,点了颗烟,说道:“这个‘圈子’的法则小弟算是过来人,借今日之机,遂讲给老兄听。有句俗语,叫‘官道无边,朝闻夕死’,这里所说的道,可不是道路的意思;是大道、大乘之道。里头的猫猫腻腻,须要老兄细细品酌的,是门大学问哪。”
谢道台一句没懂,只顾点头,说道:“只要能捞钱,我当道士又何妨?”
崇厚道:“总之就一句话:皇上家的事儿尽力而为。”谢道台打断话茬笑道:“全都一心一意地去为皇上办事,那当官的还捞甚么钱?”崇厚道:“我还没说完——自己利益,须全力、以赴!”
“却该如此!”谢道台顿时觉得这位老同年是十分的可靠和老道,当下对他的话是无一不从,竟将那“却该如此”连连说了三遍。
这时,那位丑永昌一手提着文件,一手握着自来水笔走了进来到座位坐下,正眼注视着谢道台。谢道台被人看得发麻,不禁低下头去,心惊肉跳的,还以为不成功呢。
瞅了好半天,那丑永昌才开口问道:“贷款人叫李存纻吧?”谢道台举手答道:“正是本官。”丑永昌道:“先签合同,再写面谈笔录,劳烦完颜大老爷给做个保人。”
崇厚表示完全没问题,举手之劳而已。
谢道台虽是生员,除了自己的名字能写好之外,余下都是狗刨样式,正担心着待会教写起什么四六文来打保证,这可丢了官家脸面。可巧那合同上除了几款条例外加注意说明外,需要涂写的只有自己的名字而已。谢道台松了口气,提起自来水笔,却和使毛笔一般手法。
保人画押过后,丑永昌将借款凭证上盖了自己的法人印,拿过去教谢道台签上,这笔债务算是生了效。
丑永昌收好材料,从抽屉内拿出一封红套,里头正是七百块。谢道台拿到手里当真是解救燃眉,告了一声“谢谢”,携手崇厚便往戏院去了。